《孤儿》：不可言说的意境 
—— 剪辑师 施小食访谈

 
　　莫　莫 《孤儿》完成以后，一方面创作者自己在沉淀，另一方面，通过你们身边朋友的内部观影，提出批评意见来帮你们沉。大家在讨论，片中最后一个镜头是不是应该让神父出场？因为神父和孤儿要有交结点，以构成相关性。整部片子没有神父与孤儿之间直接的互动，导演说这些素材都有。另另一方面通过你们身边朋友的内部观影，提出批评意见来帮助你们沉淀。大家在讨外，还有一个地方就是在圣诞节上，一个关于孤儿和神父关系的交待镜头，是不是可以用上？这几个地方需要你作为剪辑师来反复揣摸一下，从镜头语言逻辑上去揣摸。然后，才是镜头传递了什么，传递了多少。也就是说，片子的镜头语言本身要有完整的逻辑关系，可以清晰地体会到每一个镜头的起点和落点？片中那一场梦，它的起点在什么地方？是从凌晨蓝光的那个镜头开始，从神父涮口开始，还是从雷声响起开始？落点又在哪儿？它的整体运动过程是否完美？
 
　　施小食 ：我在剪辑时考虑最多的是不要什么。 一般观众看这个片子，也就是一面之缘，他关注不到整体。电影是由一个画面与另一个画面堆砌而成的，这个堆砌的过程也是时间累积的过程，不是所有事情一瞬间全出现在荧幕上，观众接收信息是需要时间的，特别是这种纪实性的片子，没有太多的信息可以传递，所以在后期制作中，最重要的就是要兼顾到整体。如果整体气质不对，过于纠结细节，那就是另外的一个东西。当然，我们是不是要跟随观众的意见去来回调整，我看完全不必。
 
　　这个片子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意境，就像做梦一样，最重要的就是抓住这种意境，如果把任何一个点说实了，特别是神父与孤儿的这种关系，一旦说清楚了，意境就没了，整体的气质也没了！
 
　　我和导演在熟悉素材时就形成了一些最为基本的共识。所以，《孤儿》在剪辑风格上，绝对是要避免小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东西，小资产阶级情调，包括道德上假暒暒的关怀，近距离的呈现苦难，都是些博取同情的廉价技巧，是最低级，最下流的表现手段，我在剪辑时，把这类镜头统统都去掉了。神父关怀孩子就是拖地。这么凄凉，晦涩的声音，就是对孤儿最残酷，最真实的关怀。这种关怀，反过来对社会也是一种无声的追问，不言自明！我听到部分意见，说是影片中缺少神父与孤儿的互动，希望有些神父抱着孤儿的镜头，我觉得这个也完全没必要，这种廉价的关怀，我还不确定到底是什么阶层的人想看，这种幻想，也仅停留在小资产阶级群体中，你要真让他们去孤儿院抱一抱脏兮兮的孩子，我看他们可未必愿意，我们非得做出这个内容来给特定人群看吗？完全没必要 ！
 
　　《孤儿》这个题材的创作，还是直面生命残酷本质，那些模棱两可的情感、含情脉脉的关怀，都很可疑。上帝并不在场，上帝去了哪里？这个是需要时间去思考的！孤儿的命运本身就是这么惨。如果创作者，还纠结于一两个镜头，去迎合特定的阶层 ，那说明我们的创作，本身还缺乏真正的自信 ！
 
　　莫　莫：当然，我们也可以说，这不是一个神父关不关心孤儿的问题，而是一个上帝在不在场的问题。从另一个方面讲，你们在片子中不提供神父关心孤儿的画面，难道神父在现实生活中就没有关心孤儿了吗？他要是不关心的话，这些孩子还能在孤儿院呆着吗？还能活下去吗？这其实可以构成对提问者的一个反问，也会带来一种思考。我是觉得，你们的创作找到了一种微妙的表达方式，并且以这种微妙的方式把孤儿院这个现实呈献出来了。也许在表达方式上可以有多种选择，而你们选择了一种没有对白，最有感受力的影像呈现方式。
 
　　施小食：是这样的，所有的片子也都一样，都只是现实生活的冰山一角，你能指望一个不到90分钟的片子解决多少问题呢？ 艺术解决不了问题，只能提出问题，给观众一个思考的空间。所有人看完片子都没有看到神父在最后一个画面中出场，那就需要思考，我已经给你暗示了，非得直白的把答案讲出来，那就没有意思了，一切都要让观众自己去思考，没时间思考那就不用思考了。上帝去了哪里？ 这个我也在思考，片中有一段上坟的戏，天上下着小雨，我在剪辑时，突然来的灵感就把它处理成了一段梦境，神父在睡梦中，梦见了自己的母亲，这是片中唯一的做梦的一场戏，也是我能找到的，处理神父内心戏的最好方案，因为全篇没有一句对白，你怎么近距离的剖析人物的内心？只能去偷窥他的梦！《南方周末》的一个记者看完说过于花哨了，但是他没有看明白那就是一场梦。然后又让我解释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然后从什么时候结束！我无法解释！梦，是一个思维的过程，不是一个叙事的过程 。
 
　　莫　莫：导演创作团队自身思考的深刻性，也会是这部片子最内在的一部分。如果你们的思考没有达到一种深度和广度，那么你们的作品在跟观众交流的过程中就会完全失语。现在，通过一些朋友发表的观影感受，激发我们大家一起思考，你们也梳理清楚自己的一些自我认识，你们的创作经验，你们片子创作的深刻性才算是真正的实现了。可以说，一部片子的完成，是在一个交流的过程中完成的。片子剪辑出来只是一个物理意义上的完成，但是真正思想主题的实现还是在与观众的交流当中才能达到。
 
　　施小食：对，交流很重要，但同样，思考也非常的重要。你看片子最后的一个画面，是孤儿们吃饭，你如果仔细看的话，那是耶稣与十二门徒的阵型，但唯一不同的，就是耶稣不在场，这个东西就很有意思了。这时，孤儿们的年龄变化很大了，因为这个时间跨度有五年了，一个长镜头，片中只有这么一个镜头是这么长的，非常非常含蓄地在表达，这就是把人文关怀落到了实处。这个镜头的处理，灵感来自于帕索里尼的《罗马妈妈》。你看《罗马妈妈》的开场第一个镜头，罗马妈妈赶着三头猪去参加婚礼，那个新郎新娘吃饭的阵型，也是耶稣与12门徒的阵型，那个意境的传达，非常的准确。我之所以剪这个片子，就是因为研究《罗马妈妈》来的灵感。帕索里尼拍耶稣很有一套，短片《软奶酪》就是一个代表，还包括《马太福音》，是关于耶稣最真实的一个片子，帕索里尼把耶稣从天上带到了人间，以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形象复活了，我近期就是通过研究帕索里尼，然后才看到了耶稣，正好又遇到了这么一个片子。这部片子，它不单单是一部纪录片，它还是一个预言，包括梦境，耶酥，孤儿，都是一种预言。以我目前的知识体系，我还很难把这些笼统的东西说清楚，但是大体的寓意，基本是描绘出来了。这个片子的叙事结构，从技术层面讲，是诗歌的语言和语法。我所谓的诗歌的语言，是基于电影符号学层面的诗歌语言，最典型的就是“钟”这个反复出现的符号。“钟”在这个片子里是一个“符号”，它并不是一个“象征”或者“寓意”！你注意到我的用词，这并不是在做一个文字的游戏，很多人一提到诗歌的语言在电影中的运用，马上就联想到了各种“象征”与“寓意”，那是文字的语言，并不是电影的语言。在电影层面运用诗歌的语言，可能要追溯到电影符号学，它的意义不在于单个镜头本身，而在于镜头之间的碰撞，这种碰撞非常的特别，既不产生第三层面的含义，也不产生任何戏剧性的诉求，它跟传统的蒙太奇是有区别的，比如“钟”在这个片子中的多次运用，是为了表现“钟”本身，用“钟”来表演“钟”。孤儿也一样，在剪辑上，是用“孤儿”来再现 “孤儿”。从剪辑角度来讲，我并不是在剪一个故事，孤儿也并不只是一个人物，他们是一连串的符号，我是在排列这些符号！包括空间的转换，我把空间当成人物在剪，把人物当成符号在剪，符号是没有情感的，那怎么塑造人物呢？我的方法就是在符号中再挖掘“特殊符号”，落实到人物身上，我迅速找到了孩子们的“眼神”，如果你仔细看的话，这个片子几乎是一场“眼神的舞蹈”，这个就是我的剪辑思路。你从这个层面来理解，这个片子思路就非常的清晰 ！
 
　　莫　莫：是这样的，我们的交流非常有成效，你刚才谈到了预言，这个意识非常重要。但也可以说是这个词：寓言。张献民先生说过：“我个人非常害怕所有没法让人怀疑的东西。让人怀疑的东西只是把问题摆出来而已，不让人怀疑的东西或者是问题太大不能被怀疑，或者是隐藏得太好了，会带来恐惧的效果：明明我知道它不可能是完美的，怎么看不出哪里可疑？......幸亏有些问题可以争议，我对不可争议的东西充满蔑视，它们失去作为话题的权力也就是失去了生命。”神父拖地的那一段，的确是叠加了上一次服务人员拖地时孤儿们张望的神态。如果观众观看这段时不能产生这样的联想，那只能说是观众的失败，他怎么能不产生这样的联想呢？因为前面的场面掷地有声，现在面对一个相同的场景，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成功的表达。这种含蓄，观众应该是能够体会到的，必竟那么深刻的记忆，怎么能够遗忘？神父拖地的一段，虽然孤儿们没有在场，但在观众的心里是在场的。这就真的是做到了，电影拍出了人们看不见的东西，但观众能感觉到这种东西，这就是电影的魅力。
 
　　施小食：是这样的，“拖地”分两段，夏天和秋天各一段，也是作为符号在用，虽然很简单，但是很有力量，“拖地”自身已经形成了一种结构。这部片子的剪辑结构上面已经聊过了，我想，包括对镜头语言的运用，我也是在进行一些大胆的实验与尝试，不是只把镜头接在一起那么简单。所以，你问我梦是从哪里开始的，现在，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的！创作就是在尝试！从格里菲斯到库里肖夫，从爱森斯坦到戈达尔，电影是语言的艺术。苏联的语言是为了激励文盲参加革命，好莱坞的语言是打造明星，提高收视率！电影的语言是西方发明的，就连“预言”这个词，在电影中的运用，也是来自欧洲。我记得帕索里尼的 “生命三部曲”就已经提出对人类命运的“预言”，东方在谈论电影，大多是用电影来谈论文学，谈论戏剧，谈论表演，谈论宗教，谈论一切跟“电影语言”本身并没有太大关系的各路复杂情感。这些情感落实到小资产阶级群体的身上，可能用一篇散文或者一首抒情歌曲，就能表达的更为清晰，清楚，和透彻！并不需要去拍一部电影来表达。“电影就是表达不可言说的意境”，是“孤独”“沉默”“缓慢”“死亡”，这些东西你没办法跟任何人分享。那些最顶级的电影，都是导演拍给自己看的，没有观众 ！
 
　　莫　莫：我们今天的交流非常的有效，最后，给大家推荐10部优秀的国产电影！
 
　　施小食：《小城之春》《诗人出差了》《武训传》《李双双》《追鱼》《十字街头》《霸王别姬》 《林家铺子》《侠女》《今天我休息》
         
　　2017年10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