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瞬间”发现了伟大的哲理
——读王克金的诗
作者:王颖 (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华兹华斯在《序曲》里提出了“瞬间”(spots of time)(又译为“时间之点”)的诗学概念。“瞬间”用来指因为某种东西引起作者对过去生活的回忆,通过这些回忆,作者在不经意的刹那间领悟到更高层面的意义。自从华兹华斯提出“瞬间”这一概念以来,许多批评家,特别是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批评家提出了一些与之相类似的看法,如斯蒂文斯的“觉醒的时刻”(moment of awakening)、伍尔夫的“敏锐的瞬间”(exquisite moments)、乔伊斯的“顿悟”(epiphany)、庞德的“魔幻的瞬间”(magic moments),以及艾略特的“不被注意的瞬间”(unattended moments)。这些词汇虽然不同,但大致含义都可以理解为世俗生活中灵光闪现的瞬间,或是事物真谛的突现。[1](P17)
应用“瞬间”这一诗学概念,来评论诗人王克金的诗歌是一个非常合式的角度。王克金正是不经意的生活瞬间领悟到了形而上的哲理。正如他有一首诗就是题名为《瞬间》,“瞬间并不松疏/一些事情挤进门时,更为紧凑。”那么,究竟是什么挤进了诗人的思想之门呢?
一、对自然与人生的思考
王克金有一部分诗歌是描写自然的。例如《峡谷之上》这首诗是描写峡谷上的白云的。诗歌细腻地描写了白云的美丽与漫游,从中发出感叹:“我活着虽然以百年为限/但这天堂般的浴场/是亘古常在。”个体的生命是短暂的,而大自然却是永恒。“白云”的意象在中国的诗歌中一直是“隐者”的象征。唐代诗人杜牧有《山行》一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首诗反映了作者的内在的精神世界,就是远离世俗,像白云一样自由自在。王克金这首《峡谷之上》与杜牧的《山行》在境界上是很相似的,都反映了诗人对高洁志向的追求,对自由的向往。
《等花》是一首深含哲理的诗。花是美丽的,在诗人的笔下,“往日,一些花儿是雪,一些花儿是刺/也有一些,花儿是火星/还有一些花儿是酒”。新奇的比喻,营造了一个对人有无限吸引力的意境。然而,冬天来了,隔墙的枯枝问我:“早晨,又开始了,但是今天/它真的能来吗?/如果来,它在哪儿来?/它的到来/让我会是什么样子?”然而,我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枯枝会等来花朵么?“不仅我不清楚/路人也不清楚。”
枯枝的等待,可以理解为一切在困境中盼望和挣扎的人们,而花朵无疑是美好的希望。这种“等待”类似于爱尔兰剧作家贝克特的名剧《等待戈多》里的等待,“戈多明天是否会来”,谁也不清楚,而生活在困境中的人们除了等待,又有什么办法?这是一种对救赎的渴望,一种具有形而上意义的“等待”。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描写了人类的一个荒谬的境遇,《等花》这首诗何尝不是呢?曾经的美好已经失落,留下的只有盼望。
《河流》这首诗也是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的。“天空下,黑夜这条河流,无法终止/它自身的黑暗/以致于桨橹,在远处/一声接一声。”黑暗如此浩大,可是如诗人顾城所言:“黑夜给了我们黑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无论何时,人们都是渴望光明的。于是,“一个说书人,三个听故事的/在把星星和月亮/看成河上漂泊的渔火。”这里的“说书人与听故事的人”就是努力寻求真理的人。而“黑暗从不改变河道//无论是白人,黑人还是黄种人/他们都没有找到/停靠的城镇和燃灯的庄户/甚至黎明/也不是停靠的码头。”无疑,这是作者悲观思想的体现,具有一定社会批判的意义。
王克金类似的诗歌还有很多,自然景物只是“客观对应物”,作者更想表达的是从自然中领悟到的人生哲理,从中可以看出诗人的思想与情绪,激发读者的联想,引领读者透过语言,进入思索之境。
二、对生死与存在问题的思考
九叶派诗人郑敏说:“诗歌与哲学是近邻。”生死与存在的问题是重大的哲学问题,诗人王克金对此也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在《活着》一诗里,诗人写道:“活着是自己在孤独,活着是身边的人/在死去,还必须/忍受着死亡//活着不是在命运中不死,活着/是即时性的死/沉默,却毫无察觉。”每一个生命自从出生就走向了死亡的历程。庄子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当我们目睹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而我们自己也每时每刻在死亡,除了忍受死亡,还要忍受绝对的孤独,这种孤独,很大程度上是精神层面的。17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邓恩有一段著名的布道辞:“谁都不是一座孤岛,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敲响。”应该说与王克金的这首诗有相似之处。那么?如何看待个体的孤独呢?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强调个体的存在。他坚信,真实存在的只能是个人内心中的存在,是人的个性、人的内心体验。个人在内心中体验到的不幸、痛苦、欲望、悖谬、恐惧、绝望等等,不能用语言表达,不能为理性说明,当然也不能成为观念体系的组成部分。它们是一种纯粹的主观性,亦即内在性,这种内在性就是最基本的存在。王克金的这首关于死亡的诗歌,就已经具备了存在主义关于个体主观存在的高度。
在《玻璃之窗》里,诗人似乎经历了一次“自我分裂”的过程。“那天不是你,也没有你,那天,在窗外/是我自己走过/但我不否认,我突然成为了那个人//这那一个与任何人无关,他也许就是/我自己意念的影子/那与窗内不同的天地,另一个宇宙中/制造的另一个我//此刻,他又出现了,孤独者的孤独/我希望他停下来/多看看空悬的云朵,也侧身,多看看我/同样惊讶//——不考虑世界的居所/只相信我与另一个我,我们彼此都有/一朵玫瑰,心中意念/是它们,使孤单彼此确认。”这是一首颇让人回味的诗歌。当然,它的意味不在于意象,也不在于意境,而在于存在本身。这“另一个我”就是作者内心中真正的存在。在瞬间,存在澄明,并找到了合适的语言。古往今来,观照自身,思考存在,一直是很多思想者努力的事情。应该说,王克金的诗达到了一种存在之思。诗评家张清华教授说:“从所在境界与精神品位上说,当代诗歌的主题衍化经过了四个层面的爬升,这四个层面依次是生活—生命—生存—存在。”“‘存在’可谓是最后一个境界,也是最高境界,它是从历史和文化体验中,进而抽取提炼出来,并回归到个体自身的关于人的本质与价值的追问,它表现为哲学、宗教和神话的合一,是对普遍而具体的存在着的世界(存在者)和人的本质及生命意义的假定、寻找和描述,是信仰的颂辞和当代哲学的艺术着妆,是以神袱的名义对上述假定情境与意义的肯定、命名和回应。”应该说,王克金的诗歌达到了这个高度。[2](P1)
(3)对平凡生活的思考
一个敏感的诗人,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就是在常人看来习以为常的事情,在诗人那里,却往往上升到思想的高度。王克金的诗歌有很多是对日常生活的写照,可贵的是,在描摹现实的时候,他加进了反讽的艺术。例如这首《超出现实的母亲》写得就很有讽刺意味。
确实感到奇怪、那时候、母亲怎么
总是想、让父亲上树
代替那只鸟儿——跃居冰雪之上
诗人斯蒂文斯写到:“周围,
二十座雪山,
唯一动弹的,是乌鸫的一双眼睛”
可是,我当时了解的情况
我们周围二百个村庄
唯一能高居树巅的就是那只鸟儿
父亲,有时也看着那只鸟儿
它在我家院墙里
一棵最高的杨树上,跳来跳去
现在,我仍然惊讶,母亲看鸟儿
在落满积雪的屋顶上飞过
为什么会突发奇想
为什么想让父亲,以高居
树巅的方式
来突破村庄墙垣的冰雪
然而父亲,在院落中徘徊,他比
那只我不知名目的鸟
盘桓得要低……
这首诗把在婚姻中女人对男人的不切实际的期望写得淋漓尽致。诗歌的结尾,有些出乎意料,父亲比那只鸟,盘桓得要低。这就具有一种喜剧戏谑的色彩了。现实生活中,有多少女人望夫成龙啊,而男人却只能现实地生存。这是人性的悲哀吧。
《一个字:冷》这首诗也是描写母亲的。不知为什么?母亲总是感到冷。那叫冷的怪物,在母亲的身体里,总不出来。我把火烧的更旺,一年四季,灶膛的火,已经烤热了我的脸。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母亲的手,从来都是热的。可一会,在母亲的眼中,还会闪现出冰雪的寒光。这首诗的意义是什么呢?是日子的艰难让母亲不寒而栗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让母亲感到尘世的寒冷?诗人没有明言,只能让读者去猜测了,用英国新批评理论家燕卜逊的术语来说,这就是诗意的“含混”。唐朝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提出:“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的说法,应该说,这首诗就颇有此意。
生活中的瞬间总能激发诗人的思考。在《落叶原来很悲情》一诗中,诗人描写了落叶的狼藉之象后,发出问号:“这些在此情境的叶子/没有简历/——我不知道它们/曾活在何处?”“他们死不瞑目/也许,活着的时候/就没有想到瞑目。”诗人揭示了落叶的命运,并感到深深的悲哀。在《甬路事件》里,环卫工努力清除的落叶,却是三年前落叶所浮现的一个图案,多年的清扫工作已经深入环卫工的头脑,以至于他混淆了过去与现实,这是对环卫工艰难生活的深切同情。所以,王克金的诗歌不是浪漫的,也不是唯美的,而是现实的,是现实的土壤里孕育出来的花朵,而平民百姓的生活恰恰是他诗歌的养分。唯其如此,他的诗歌才具有真正的生命力,像很多大诗人的诗歌一样,具备了时代性和人民性的特点。
结语
通观王克金的诗歌,感受到深刻的思想的力量,诗歌抵达了心灵的深处,充满了孤独与自省意识。值得一提的是,王克金的诗歌并不是直抒胸臆的,而总是在生活的瞬间发现了思想与世界的契合点,具有象征主义的特点。于是,这世界便如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所言,成为象征的森林。而思想的火焰,在其中熠熠生辉,让人不敢忽略,经久难忘。
参考文献:
[1]赵光旭《华兹华斯“瞬间”诗学观念的现代性特征》,《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5年第6期。
[2] 张清华《存在的橄峰或深渊:当代诗歌的精神跃升与再度困境》,《诗探索》,199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