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好哦,海那边的五陵少年
作者:刘不伟
2017年12月14日,上午,呼和浩特有雪,欲下。侧头窗外,扭头电脑屏幕,左下角浏览器新闻弹窗弹出:台湾诗人余光中病逝,享年90岁。算喜丧吧。
那是文学气味浓稠的八十年代,在老家辽宁鞍山的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四川诗人流沙河编著的《台湾诗人十二家》(重庆出版社1983版)。里面有余光中一章,小标题好像叫浴火的凤,记不灵清了。比较而言我更喜欢里面的痖弦、罗门、洛夫、纪弦。纪弦是当时台湾现代诗的旗手,纪的诗偏口语,生命力蓬勃有酒神精神,如果纪的诗少些卖弄嘚瑟我更喜欢一些。洛夫的诗把现代性融入到日常性里挺严丝合缝的,印象中那首小长诗“长恨歌”里的那句“君王从此不早朝,盖章盖章盖章”当时很敲脑壳。罗门的“麦坚利堡”印象深刻,悲痛悲悯慈悲罗罗于目。瘂弦的诗有小说的叙述特性,有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有戏剧的冲突性,有艾略特的现代性,有中国古典小说与庞德、惠特曼、金斯堡的杂揉,虽青涩但在那时实属不易。
余光中的诗偏新古典,间或有东方元素错落镶嵌。精雕细镂中有古风,但古意不足,悠远不达。其诗文喜用典,时不时掉个书袋。掉书袋绝对是主观形而上的一种自我满足,非常蛊惑膨胀内心的恃才傲物感。分行推敲中时有文人趣味其间拿捏一二,这种文人趣味或许阻碍了其作品的宽度、广度和外延的张力。那些好的文字都简素,有力,有价值观的向度。文化乡愁与肉身乡愁的双重诉求为余先生力搏盛誉,而乡愁这个母题在现代诗的现代性及人性的掘进中尽现其羸弱与小小的楚楚可人,其诗学价值渐次萎瘦成一丢尔。读余诗,朗朗者众,泪湿春衫者群,平平仄仄中唐诗宋词、徐志摩、何其芳的蛛丝马迹隐隐有无。余诗“等你,在雨中”的气息韵与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纪弦的“你的名字”,何其芳的“秋天”同色同款。余光中曾撰长文分析何其芳的诗篇“秋天”,首发哪家刊物不得而知,我是在《名作欣赏》上面看到的,文中可窥其审美轨迹二三。从诗艺角度看余光中贡献辅力有限,就我个人而言没有多少诗艺上的提引,与之我后来在老家火车站东北角邮局大楼买到的诗歌报等报刊上所见韩东、于坚、杨黎、郭力家、伊蕾等诗人作品对我的影响与冲击波段强弱有别。比较而言他的诗更适合大众传播,就像当年席慕蓉、三毛、琼瑶等文化现象席卷大陆的架势。如果拿他和汪国真比,以余先生一向自负的脾气肯定会怒发冲冠,余迷们肯定会暴跳如雷。当然拿余先生比汪先生很粗鲁,也没有可比性,不在一个水平面,我只是说一种诗歌流行现象,而已,无他意。若从流行角度入手硬要对接,更贴切的我觉得应该是舒婷。流行没什么不好,普及性惠众,不易,以余先生的理想主义情怀情结亦是合辙。“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这句是余光中推手之句,感觉余光中自负情绪在字里行间如影随形,如果借用弗洛伊德的说法也不知是否与他的矮瘦捆绑同振。当然,这跟拿破仑、鲁迅等也没啥关联。也是,谁的内心深处没有猛虎蛰卧。余光中内心的猛虎惊起时那家伙也真是超低空虎虎而来的挂弹轰炸机群,俯冲,俯冲,将朱自清等教科书上的座上宾一一靶向式肢解,细微处见脓见疮。我一直有个疑问,当年《名作欣赏》杂志是不是专门给余光中开设了专栏,挺来劲的,中。
当年罗大佑曾为他的诗歌“乡愁四韵”谱了曲收录在《之乎者也》(滚石唱片版)专辑中,记得我买这盘盒带时候卖的挺贵的,大概是1991年前后吧,要16块钱,唱得那叫一个忧愤悲情泪眼婆娑。专辑中传唱最广的歌曲应该是《童年》和《光阴的故事》,我个人偏好《鹿港小镇》,有痛感在喉结处苦涩。甚爱专辑的海报,购之不售,欲窃不敢,只有小人儿般暗咒秽语,年少毛躁哦,对不住那位戴碎花套袖国营书店音像柜台的女售货员,你每次国营式不高兴的样子特像陈晓旭版的林黛玉,对,俺们鞍山话剧团的那位。
余光中曾和林以亮、张爱玲等出过一本翻译合集《美国诗选》(1989三联书店版),蓝色的封面,画了一支羽毛笔和一只小鸟,估计是青鸟吧,取“青鸟殷勤为探看”之意,好书。余的点评尤其精彩,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学养博雅,令人目定,午夜拍案。是的,所谓的举重若轻信手拈来这背后何尝不是寒暑累叠的温习与存储,台下的反复摔打方始撑得住台面上的谈笑间轻取。点评中有一段余式大师分辨法,大意是大师要看其全集,一二流看其四五六七篇即可,这个分辨法完全可以用来识别余老师。
荷尔蒙旺盛的那几年,全都在看书了大概,也没啥其他娱乐,当时看过余的散文集。记得是96、97年的时候,余光中来过北京西单或者王府井书店搞签售。当时我在石景山那边的一所民办大学里教书,学生曾萍匆匆忙忙小跑到我办公室拿了书架上余光中的书就乒乓奔过去了,傍晚时分,小曾同学那真是咏而归,哼着小曲带回来签名本,倍文艺,脑门上顶着文艺青年的光。居京城,搬家频。很多书基本都散失了,失联的就有那本签名散文集和那本蓝色封面的《美国诗选》,你们两个去哪儿了,急死我了。
余的散文写的有新意,新散文的先行者,后来似乎读到的就渐少了,也许在散文领域再行深些不知其是否会豁豁然大枝阔叶。紧随其后的大概算是香港的董桥,跨桥而来的董先生。董桥的散文属学者型,温和有学识有见地,深入浅出娓娓而述。以及闪着火星子踩着风火轮呼呼而来的龙应台,龙野火。龙应台的散文之火灼灼其才,逼仄人性的更人性的,就像开窗见山河,远望慨苍茫的那种。近年,眼花,孤陋寡读喽。余写女儿的写假想敌的写驱车美国西部的几篇开阔豪迈激情勃勃铮呛有声,生命力青筋暴突。文不其人,想象中的他更像一个纹花臂打耳钉皮衣皮裤雷朋墨镜飙哈雷机车在路上的那种痴狂的文学嬉皮老炮,轰隆隆,一骑绝尘。
那些文坛纷争俱是文本之外的嘈杂与尘埃,反东反西,是非曲直中自有其态度与立场,谨以尊。
以滚滚长江东逝水是非成败转头空的老花镜望去,尘归尘,土归土,上帝的归上帝,光中的归光中。
落花流水去,清风明月游。
鹤侯有时,驾之。
笛声幽颤处,别梦寒,在今宵。
走好,余光中的光。
2017年12月14日
刘不伟于呼和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