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荡路上的美人鱼
作者:吴斐儿
对于一个陷入爱河的女人来说,这个世界的皮相是陌生的,虚化的背景里,任何一个点都会无限延伸放大直至成为全部。如果你走在大街上,照在街上的阳光会一直延展到罗马大道;如果你低头喝一杯咖啡,咖啡杯底部会引发海啸,将昨晚相拥头顶的满天星辰吞没;如果你处在一个无聊的会议中,那么对不起,那个侃侃而谈的人,除了那张在动的嘴,其他一切都变成那个朝思暮想的魂魄的安身之所……
老尼谈恋爱,场场都是刀起刀落的短篇,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散文加寓言加长篇加悬疑,每一个章节都叫人猜不透,这次是真的不同,说白了,她完全不在自己熟悉而游刃有余的节奏里,她被这场无言而迅猛的爱裹挟了,她失控了。
作为一个旁观者,每次我都会从她乌黑的眸子、白透肌理的皮肤和一惊一乍的言语里,感受那剧情的跌宕起伏,很多时候我看着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就特别心疼她。爱情,这个怪兽,令人间一切语言显得多余,那掀起滔天巨浪的感受,语言不过是送到岸边的一波浪花,来不及感受另一波白色泡沫又袭来,处于岸边的脚永远无法感受漩涡正中心的那颗心脏。我只能給她一个大大的Hug、为她失神的咖啡杯里再续上一杯热咖啡,供时间慢慢冷却。
老尼和David的认识是上帝这个编剧梦游的剧情,一脚高来一脚低。
老尼那晚演出结束,和剧团的演员们去K歌,那晚的演出简直糟糕透顶,说是“糟糕”其实是反着说,老尼那天的救场成为业内的一个神话。
那晚是最后一场演出,跟她演对手戏的男演员忘词了,因为妻子的意外怀孕,还是双胞胎,这个男演员最近一直恍恍惚惚的,像世界末日来临一样。老尼平时特看不上这个男演员,觉得他又面又小气,这回碰到演对手戏,没少在台上整他,剧情到第三幕她跟男演员有场吻戏,于是好戏开锣,一场话剧连演二十天,她就整整吃了二十天的大蒜,那个男演员看到她就牙痒痒,老尼就坐在黑色道具箱上甩着白皙脚踝的双腿,对他飞个媚眼,柔声道,darling ,让我们一起回到20年前吧……这是吻戏前的台词,男演员打了个激灵,跑到外面抽烟去了。
那晚演出我被老尼拽去看,坐一排三座,老尼正色道,我在台上演可看得到你,这回你再睡着,我就偷偷把你手提电脑里写的文章全部删掉,记得呀!这个女人就是如此让我“服气”。
那个被老尼冠以绰号“面条”的高个子男演员在第三场明显底气不足,明明需要热烈地向剧中的老尼——那个被他苦苦追求了20年的女人忘情而动容地表白,但他说的台词就像漏了气的轮胎,跑不起来。老尼睁着一双无辜的水汪汪的眼睛,柔声说到,darling ,让我们一起回到20年前吧,男演员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我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被后面的一个戴眼睛的卷头发男人拍了椅座,我只得屏声敛息坐坐好,回过头,那对爱得炽热的男女主人公还在“忘情”地拥吻,场上被一片片掌声和叫好声淹没,更有一些女观众拿出纸巾开始拭眼泪,我开始对那个叫面条的男演员给予无限同情。
结果老尼胡来的恶果显现,面条忘词了,他僵在舞台上,面部肌肉开始抽搐,眼神一片空白,时间静得能够滴出水来,那轰然的冰裂的巨响似乎就要传来……我坐在第一排后背冒汗。
老尼摆着腰肢走到面条身边,拉起他的手慢慢挪到沙发边,定定地说:你什么都不用说,你说什么我都知道,我的这儿感受得到,她把右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无比虔诚地。接下来,她就一个人在镁光灯下发光发亮,只见她一会儿走一会儿坐,一会儿绕到沙发后面双手搭在面条肩上,一会儿走到台口,一会儿蹲在面条的膝盖旁依偎着他,一个人把第四幕两个人的台词全部顺下来了,面条将头埋进膝盖里双手叉进头发,有时候抬头看这个女人滴艳的红唇,有时候看着观众席后区黑黢黢的远方,词儿倒是一句也不用念了……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毫无痕迹,站在侧幕条的剧团的人全都看傻了。
演出结束,剧组杀青宴摆起,我和脸上挂着浓妆、眼睛闪着光的老尼道别,回去了。老尼套着件清汤挂面的体恤、一条破洞牛仔裤,站在剧场门口,在散场的人群当中充当礁石一样分流的作用。她是那样与众不同,就是离她数米开外,你都会一眼发现这个女孩,她就是让人错不开眼睛。如果一定要为这样的气质贯一个名字,也许就是疏离感,那种行走在人群里又与人群背道而驰的那种,她身上有种永盛的末日黄花的气息,把世界延展的边际推到幽深处。老尼向我抛了一个飞吻,我头一缩快速跑掉了。我看见一堆年轻的女孩发现老尼大叫,哇哇,女一号耶,女一号耶!
那晚老尼和她命中的克星David 认识了,那个认识的场面,又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戏码。
他们剧组那晚K歌到凌晨2点,对于老尼这个资深麦霸,跟她唱歌时只需要点一支歌就好了,就是《人活着就是等待》,于是耐心等待是主要使命。老尼唱歌时能把五音拓展到十五音,调跑得欢快自由、信马由缰,对于不买她唱歌账的人,她给予一致的评价,哼,羡慕嫉妒,哼!
老尼唱歌一般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最最时兴的流行歌,每次她在唱这些歌,我就开始盘算我和她的年龄差距;第二阶段,美声唱法,包括《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之类, 这个时候我又觉得她的年龄深不可测;第三阶段,是英文歌,这个时刻,直接拨打叫车电话回家就可以了。在这个阶段,老尼的眼睛会发出像猫眼石一样的光芒,在夜色中闪闪发光,幽幽怨怨、期期艾艾,眼底有海浪拍打礁石的一阵阵的召唤……老尼会不由分说地扳过身边任何一个人的肩头,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眼睛,像是要把对方看到死里去,说:“你知道么….. ”,然后她富余磁性的嗓音开始施魔,她的记性极好,开始将不同剧的台词混搭着念,十有八九对方都会魂灵出窍,梦里不知身是客,这时候,再不送老尼回家,对那些无辜的人,是场灾难。
那晚的欢乐歌结束时,老尼已然已进入唱日语歌的阶段。她摇摇晃晃地跨上小包走出门,门外的梧桐叶子已经开始掉了,老尼看到一个男人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亲了又亲,胸口一阵紧,别过头,低头想象她在襁褓中自己父亲看自己的样子,她使劲地想使劲地想,那个位置是空的,记忆盲区可以吃掉人间任何颜色,她头更重了,缩紧脖子,听到后面有人叫她,是男演员面条。
“今天,嗯,嗯,谢谢你…… “”面条平日说话语无伦次,真不知道是怎么做演员这个行当的。
“嗨,这个戏半年之后还得加演,我就不当女一号了啊,你跟导演说让露华来演吧!”露华前两年在剧组锋头很健,前两年一场大病,痊愈之后有大势已去的感觉,虽然平时老尼和露华谁也不服谁,但老尼有机会都会以这种方式給露华腾个位置。老尼身上令人又爱又恨的部分,像风中的兀自旋转的落叶,你想接是接不住的,她属于风,属于某种神秘,有忠实于她自己的生命轨迹。
“这个我说了不算的,再说……“
“哎,我说面条,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面啊,我们这个戏适合演男一的就你,跟你多像啊,那么面那么娘,本色演出,你跟导演说下不就完了,面!真是面!”说着老尼在面条肩头捶了一拳,重心不稳,拳头打偏了,人一个趔趄,冲到面条身上。
面条一把抱住她,老尼的脑袋撞到面条的鼻梁上,一票剧组的伙伴散场出来,看到这一幕面面相觑引发一阵嘘声,面条松了手,脸涨得跟猪头一样。老尼看着这个今年本命年的36岁的高个子男人,心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松掉了,老尼开始笑,对着一个庞大的城市的浓浓夜色,放肆而宣泄地笑,一边笑一边眼泪就出来了。面条归根就底是个不怎么适合舞台的腼腆的男人,造物弄人,他却一直生存在当众孤独的舞台上,以此为生,举步维艰,未来还要养活两个孩子,老尼在那个瞬间触及到面条心中那个无助的小孩,他毕竟和自己一样,即委屈又无力罢了,叶子在秋风里兀自旋转,不知哪片土地接着自己,她终于在那一刻释怀了,她终于不再对这个又面又娘的男人心存芥蒂。
面条看着老尼笑得流出了泪,不知自己哪里又得罪这个时不时就要骑扫帚满屋飞转的女巫,呆在那里动弹不得,心里想着是不是要送这个喝多了的女孩回去,张了张口终于还是没说什么。老尼背过身向她摆摆手意示他没问题她回家了。
踩在嘎吱嘎吱作响的梧桐树叶上摇摇摆摆,老尼是一个习惯用背影结束人生片段的女人,谁也没有机会看见她脸上倾泻的眼泪,谁也不会看见她独自寻找烤火的火盆,直到把自己的心一寸一寸烤暖,找不到就一直找一直找,把冰冷的手捂在口袋里,拨弄一粒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的红豌豆。
想到老尼跟我说过的话;“我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女人,但是有自尊啊!”
“你还一无所有啊,貌美如花大尤物!”
“貌美如花,哈哈哈,我喜欢的,我就是如花!”老尼做了一个挤眉弄眼的花痴表情,“你不知道么,外貌就是烟火不值一提!”
“那烟火熄灭之后是什么呢?”
“是自尊啊,我就靠着这一点点可怜的自尊的火种活着啊!”
“如果有一天生活的大雨倾盆,把火种浇灭了,你怎么办?”
“那我就干脆长腮到大海里生活!”
我狠狠地在她碗里捡了一块酱牛仔骨,“嗯嗯,还是会头上喷水那种,赶紧吃,把自己瘦得跟难民一样!”
“我很瘦么,你看,这不是肉,诺,诺,这不是肉,这不是肉!”老尼对着自己瘪瘪的肚腩捏来捏去,冲我大声嚷嚷,旁桌一对福墩墩的的老年夫妇看着我们,一副惯看秋风春月的样子,我和老尼呢,把生活晃荡成一壶浊酒,全然觉察不到时间哗哗的流逝声。
上海的雁荡路是一条开小差的马路,前面的淮海路人声鼎沸,白天随时放一辆花车进去都可以诠释歌舞升平这个成语;雁荡路就是那个人去楼空的演员休息区,你刚刚扑空一个故事后面一个已经行在路上。踏进雁荡路,就像开了一个小差,走完这条路的辰光,不多不少,刚刚好一杯咖啡的功夫。两层楼的房子偶尔会开一扇窗,对你俾倪一下打盹的眼皮。
老尼从复兴公园钱柜打着 “Z”字型步伐出来,一转弯就踏进了这片城市开小差的休息区,雁荡路,雁荡路,呦呦兮雁归去兮,荡荡乎穹音存兮…….
那爿小小的罗森超市依然灯火通明,深夜里像一个变形的外太空站台。那个终年戴着袖套胖阿姨营业员依然在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的梦幻里,这个世界每个人都生活在各自平行的世界里,偶尔交汇、灿若游龙;偶尔错失,恍若隔世。
“关东煮,关……东……东”老尼把双手撑在柜台上,撅着腰,像麻花一样扭在一起。
“要什么?”胖阿姨不知何时已经移至柜面旁,蓄势待发的汤勺令人鼓舞。
“都要,这要,这也要,什么都要,这儿我包了”老尼豪气冲天。
胖阿姨斜眼一觑,麻利地将一个大纸杯盛满,她拣选了些看上去比较干净的串串,小心地淋了热汤汁交给老尼,“小心点,别洒了,牢烫的!”
老尼接过满心欢喜地捂着就出去了,像是捂着一只热烘烘的小暖炉,眼睛放着小孩看到棒棒糖的光芒,生活有时候就是如此简单,就是简单到一杯关东煮的快乐,永远这样该多好。
老尼继续打着猫步走路,地上的梧桐树叶子碎裂窸窣做响,胖阿姨气喘吁吁地奔上来,“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样!连钱不付啊,平时家长怎么教的啊!”
“你叫我什么,哇哈哈哈,太开心了,好阿姨,你再叫一遍!”
老尼的猫眼石又开始发亮!“你怎么那么让我开心啊,谢谢你,谢谢你奥。”老尼无比真诚地用一只手兜住胖阿姨的肩头,然后使劲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发出“嗯啪”的声响,胖阿姨错愕在那里动弹不得,老尼使劲地在身上摸钱包,“完了,我的钱包呢?”老尼站直了,面前的街道被吸到远处、世界静音,胖阿姨和她面面相觑。
该来的终归要来,该临的也终归要临。一个戴眼睛的男人,不知从夜幕中哪里走出来,我来付掉吧,男人头发打着漩涡一样卷着,侧脸线条如刀削般,声音如磨盘碾压夜色,一袭白色西装在浓夜里像一个华丽的补丁。
胖阿姨疑惑地接过钱,点了下头算是道谢,急急地往无人看管的小店奔回去,不忘回过头打量这个高个子男人,一脸问号。
“你在跟踪我么?”老尼眯着眼睛肩打着圈儿盯着这个男人。
“谈不上跟踪,我已经看了你演了两场戏,昨天看过一场,今天是第二场……奥,我是来超市买东西的。”
“二刷了,嗯嗯,好……”
“你今天在舞台上……很特别。”
“奥,你有带笔么?“老尼恍然大悟的样子。
“什么笔?”
“什么笔都成,就是能够写出字来都那种。”
“好!”男人从白色西装口袋里摸出一支笔,笔头弯曲的那种上个世纪的美工笔,递给老尼。
“签哪儿?”
“什么签哪儿?”
“就这儿吧,唉呦,你站好了,不要摇!“老尼有些怪怨。
“我……”
“站好了!“老尼不由分说的,“嗳,这样好,怎么写不上去,好了好了,这下好了。”老尼拿着黑笔,在这个男人白西装的领口上,认认真真地写自己的名字——“尤一妮”。
“妮”字歪歪斜斜地拆成了两个字“女”、“尼”, 老尼竖起两根指头,做了一个拜拜的样子,转身往浓重的暮色中走,那个叫David的男人,呆在那里,心中传来海底深层的冰山融化开裂的巨响。
十二年前,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女孩,软乎乎地喷着香气往他怀里拱,她在他的白色体恤上画雏菊和向日葵,写自己的英语名字Emy,叫他坏爸爸。那一年,这个叫Emy的女孩死于先天性心脏瓣膜病,在他的怀里闭上了毛茸茸的眼睛,她小小的慢慢冷却下去的身躯成为他精神上的永久祭坛。之后的日子他只要看到这样年纪的女孩,就会离得远远的。他和太太没有去认养孩子,他认定若不能保证孩子不要先于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就坚决不要孩子,不可能有任何人能給到他这样的承诺,于是他拒绝了再次成为一名父亲。
在这个无法羁绊他的过于繁华的城市,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孩,以一种女儿复活的方式撞开他的心门,不自知的、误打误撞的、甚至是蛮狠的,那个一直搂着他的脖子叫他坏爸爸的女孩如果活到今天,几乎就是这个样子。
看着老尼浸没到夜色里,几乎没有犹豫,他大声地叫,一妮,老尼顿了顿回头,不置可否地望着他。
如果当初是面条对对着老尼的背影发出这样的喊声,接下去的故事完完全是另一个版本。生活就是这样,你以为自己主动撞见了命运本身,很多时候不过是他人不自觉的举动引发的蝴蝶效应,是连带的命运,你是被命运而命运了。
老尼定定地看着这个卷头发的男人走向自己,“你现在去哪里,你的钱包都找不见了?”
“我,我去流浪!”
“那,我陪你,好吗!”
“凭什么,你凭什么跟着我!”
“我已经两个月没跟人聊天了,你跟我说说人话,好吗?”David说这话是有依据的,他在科学会堂附近用闭关的方式完成了这次来上海学术研究的课题,报告完成了,他该回温哥华了。走之前他住武康路的老克勒叔父給了他话剧票,这一看,上海这座城市便留住了人,远方的温哥华的地平线也变得模糊不清了。当妮妮出现在舞台上的,他的胸口被那个身影撞得生疼,他使劲地在黑暗里调整自己的呼吸,十二年前的那双慢慢松下去的小手和毛茸茸的眼睛让他血液凝固,一个声音在时间隧道里传来,坏爸爸,呵呵,坏爸爸……
“没人说话,那我是什么啊,你这个人真不会说话!”
“想去哪里流浪呢?”
“海边,大海边……呵呵,真正的大海,不是画出来的布景板,你懂么,大海,哗哗……”老尼用肩头打着圈,摇来摇去,一双迷离的眼睛在夜色中把人烫伤。
老尼身子一软,往David身上靠去,她断片了……
老尼醒过来,四肢不受使唤,她的头被灌了铅,地心引力显示出它强大的牵引力。车挡风玻璃上一层雾气,把密闭的车厢包住,就像她当年一头钻进夏天的蚊帐里,躲避妈妈的责骂声,此时此刻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安静地像被消了音,她从座椅上坐起来,有海浪的声音传来极不真实,一浪一浪,像是在说,来吧,来吧……一个婴儿在母亲子宫里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听着这样的声音长出一颗心脏,未来行走尘世承受无数刺痛和狂喜…..
一件白色西装盖在老尼身上,领口上有歪歪斜斜的字,两个拆得很开得“女尼、女尼”咧嘴笑刺眼得很。一个孩子一样的男人熟睡在驾驶座的位子,棉布衬衣露出的脖子后面有颗明显的黑痣。他双手交叉在胸前,脸侧向外面的车窗,睫毛浓密隐藏多少人间的秘密,脸角轮廓分明,微卷的头发夹杂着不少白发,花白的服帖的白发,鼻息均匀,雄性的稳定的鼻息,沉睡是不是中年男人唯一不累的时分。
老尼推开车门,迎面的海风把她兜头包围,鼓荡的风钻进她的衣服,眼前的一切使她呆住了,他们停在高速上,上海金山的海滩连着城市少见的天际线开阔无垠,碎石铺满整个视野,远方有细沙延宕开去……这里是上海这座城市的边际,是多少年之前部分舶来文明的经由地,顺着这片东海一直游一直游,游过太平洋就可以游到一个叫加拿大的国家,老尼此时此刻并不知道,未来她将在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和加拿大来回颠沛奔波。
她脱了鞋,往海边走,海浪袭来一波追逐一波,仿佛在说,来吧来吧,老尼内心有一种决堤的东西涌入这片海,用世间任何的容器都无法装满,只有海只有海,这片巨大的吞噬她的涌动从鼻子里化为一股热流酸酸地冲出来,她对着海大叫:诶……风把她的喊叫声吃掉,她放声继续喊声嘶力竭,诶……海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经由一个断层漩涡,一切逝去的就会从浪中波光粼粼地走回来。她想喊,爸爸,你在哪儿,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只有无法填满的想象,她就喊,妮妮,妮妮,她喊父亲給自己起的名字,用尽所有的力气,但除了风涛和海浪声,什么也听不见,那纷至沓来的海浪和风信里,有一个女孩,对整个世界所有的热望、委屈、妥协、欢欣、重逢和离散,还有关于爱和自由无尽的渴求!
她转过头,车旁站着一个男人,白色的衬衣远看像一朵祥云,是的,海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一切逝去的就会从波光粼粼里走出来…..老尼向他走回去,轻盈地满足地,像一个婴儿一样满足,像一条鱼、像一朵祥云一样满足。
看着这个女孩走向自己,他深信这是一个奇迹,他确信这是一场久别重逢的相聚,相信一个小小的软乎乎的身躯在大海中复活,像一条美人鱼一样向他走来,带着清晨的露珠和光辉,带着她的乳名和秘密,唤醒他作为一名父亲的深层的渴望。
老尼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眼底深处的汹涌的海浪拍打着自己的心脏,他们静静地看着对方,在时间的无垠的海边,确信这个清晨世界褪去了坚壳,像婴儿的眼神一样清亮、透明、纯粹。
作者:吴斐儿
来源:中外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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