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高考的那段岁月
——献给我的恩师们
海蓝蓝/文
1977年12月10日,这一天似乎注定成为无数怀揣梦想,渴望改变命运者的最后一次搏击。他们中有工人、农民,有复员军人,有上山下乡和回乡知青,有往届老高中生。不论年龄,不论婚否,消逝了十一年的高考队伍,570万人走进考场。虽然不到百分之五被录取,可这一催化剂,激励着成千上万人拿起书本,融入求学热潮。
比起从不同行业匆匆走进考场的人们,我是何等幸运!有固定教室,专业教师,合理的作息,一切都那么顺利。然而,恰恰是这种幸运,让我们没有感到可贵和珍惜。所有课余都用来读课外书,滑冰或游泳,甚至学一些流行手工。什么高考不高考,似乎与我没任何关联。
每当回忆那段时光,我都会想起人生引导者——王思铎。他是湖北黄石人,北师大历史系高材生,高二文班班主任,准确说只做了半年的班主任。
四十年前,素有“半城葡萄半城钢”的宣化是张家口市老工业区。钢铁公司是支撑着全市经济的主要企业,拥有两家炼钢厂,多家相关单位,三所中学,三所小学,唯宣钢子弟方可就读。学校设施、待遇都比地方学校占优势,能到“京西第一府”这样的企业子弟校任教,无疑是件幸运的事。职工家属聚居集中,学生分片成群,常以区域划分而混杂一起,一个年级三四百人,几乎是从小学、初中,乃至高中,彼此都不陌生,管理起来要比其他学校更费心思,而王思铎竟能成为管教严厉,最有威望的年级组长。
按旧教育制度,我应于1979年1月毕业,可参加高考的应届毕业,须多上半年。为此,学校成立了文理班。我便自作主张,从快班调到文科班,而王思铎不仅教历史,还肩负起班主任职责。
这次我们将面临真正意义上的全国统考。高二多上半年,就为适应教育体制改革,也为高考复习需要。对刚从“十年”阴霾走出的教师来说,他们也极其渴望对压抑多年的学识与才华进行一次实战演练。
可对未下过乡,未从事过其他职业,不满十八岁,原本占尽优势,而不懂时事,没有就业压力的宣钢子弟来说,竟然没有一点时间的急迫感。
一天傍晚,我也正打羽毛球,晚自习的铃响了,等把体育器材送回平房办公室跑上楼,老师早已进课堂。挨批是自然的,可不知为什么,我竟笑出声。班主任一定认为我不知悔改,毫不客气地怒斥我们(包括几个在操场踢球迟到的男生)干脆别上自习,统统回家!
男生二话不说,转身下楼。我独自走到操场,想到回家无法向父母解释,何况晚上补数学,原本底子薄,基础差,想想还是该去听听,便掉头往回跑,上二楼想进教室,可门关得紧紧的,推了推没打开。我踮着脚从门窗玻璃往里瞧,见李老师边讲边在黑板写公式,就将耳朵贴在门缝。李老师是教导主任,瘦高个,一幅黑边眼镜。学生常传他经典的一句话:“你别看我干(gān,瘦的意思),我有干(gàn)劲!”作为领导,他从不担课,这次针对文班数学基础差,利用晚自习亲自给学生补课。
这时,王老师从办公室出来,发现偷偷听课的我,招招手喊我过去,轻声批评几句,让我进屋听课。
我的老师都很敬业,有的面临退休,可在如此严峻时刻,没有不尽责的。赵老师是我的语文老师,年龄不小,可每次上课都会不遗余力。一天,他拿着报纸进来,说现在对越自卫反击战很激烈,或许考试有这样的内容,让我们听一听,写写与此有关的作文。
他读报时,我正好看到背面整版照片,发现一张烧了角的照片上有个小女孩儿。等他读完报,我说看看照片下面的小字。他把报纸递过来,我看到,那是一张从牺牲的连长上衣口袋找到的二岁小女孩儿的照片,心顿时感到被刺痛了,提笔而就,一篇《看照片所想起的》作文应运而生。
过了几天,赵老师在全班范读了我的作文。从此,我成了他最关注的学生。从高一到高二,年纪经过两次重组:一是四个班分拣快慢班;二是毕业分流,建文理班。教学任务重,没时间了解学生情况是客观的。再说多上半年,没有课本和复习资料,各科自己想办法:找资料、刻蜡版、油印内容。轻薄、杂色的土黄麻纸,油墨有时轻,有时重,内容多,字迹小,教师的辛苦不言而喻。
过了“五一”就开始测验。这是检验教学的一次模拟,也是针对高考的第一次实兵演练。看得出来教师们内心的企盼。很快成绩出来了,教师的表情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我的地理成为班里最高分。英语也居然考了第三名,至于最拿手的语文和历史,当然不错,唯独不能提数学成绩,班里第十一名。我清楚自己优势在哪儿,可班主任却十分好奇,问我总贪玩不用功,怎么考这么好?我告诉他:因为喜欢。上课认真听根本不用额外花时间。他问我回家干些什么?我说看课外书。他又追问都读什么书?我告诉他从上初中常去父亲单位图书馆借书,读了很多世界名著。现在每天深夜都在看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点点头,回办公室了。
那以后,我发现语文老师一如既往,班主任和地理老师也都开始关注我的学习,常在课堂提问,还给我一个英语课代表当当。
或许老师的关爱对我触动很大,晚饭后早早到校,拿上资料,到楼后树下,装模作样用起功来。
时间很快,转眼到了6月底,拍完毕业合影,就进入7月,教师们个个都显得十分严肃。我从未想过高考有何重要,考上考不上也无所谓,以后干什从没想过,无忧无虑过着每一天。
高考的日子真的来了。我依旧没任何感觉,带上必备物品,特别是笔和准考证,骑上自行车,与同学结伴去四中参加考试去了。
7月7日上午8点,语文第一科开考。先按要求填学校和姓名,再拿着试卷将题浏览一遍,从会的题下手,时间有限。作文是改写《第二次考试》,没练过,如何改,怎么写?仔细阅读提示,将文章内容换个角度和人称,重新写一遍。会答的早写完了,不会的题也别瞎想乱填。看看有人交卷,我也起身交了上去。
离开考场,骑车回家。下午接着考历史,也是我喜欢的科目。回想考场情景,几十年过去,没留下任何印象。
第二天上午考数学,下午考地理。只记得都是半小时交卷。数学不会做,地理又觉得都熟悉,答得快。地理老师还没离开,我到走出来了。她急得问:“这么短时间交了?”“答完了!”话一出口,我才觉得对南开大学地理系毕业的她来说,我这样做,简直是对自己高考不负责!
一向不喜欢政治,英语仅占总分百分之十。第一次参加的高考,就这样轻轻松松结束了,接下来的日子,可以读更多课外书,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一天,最要好的同学说她考上中等财会学校,要报到了。我什么通知也没接到,什么学校也没考上。考上的去读书;没考上的都上班。后来听说为加大师资力量,钢铁公司将高中合并成一所,就是宣钢第四中学,校址是原钢三中。
毕业在家的日子,除了看书,就是帮父母做家务。那是个星期日,买几个馒头回来,途中听身后有人喊我名字。下车一看,王思铎正骑着自行车追上来。可能上坡缘故,他整个身子前倾,很用力的样子。车后座带着网兜装了几个西瓜。
他喘着气,跳下车,问我:“知道考了多少分吗?”我摇摇头说:“没通知就是没考上,也不知道多少分。”他却格外高兴,告诉我说:“你考了245分,只差5分就能去柴沟堡师范,不简单呢!”
这是他教我以来第一次夸我,而且是在高考之后。我一脸茫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王老师接着说:文班考上9人,6个男生,3个女生,师专那个女生也不是应届毕业。王老师说:大中专一张卷,录取成绩按重点、医学、师范和农业院校的顺序优先选拔。毕业后国家统一分配,特别是师范院校,由国家出钱,读书全免。你这次考了245分,很不简单,比平时看上去用功的学生考得都好!
他说了两次“不简单”,可挨惯批评的我,听到他表扬反倒不自在。他笑着问我想不想上学?我说高中都毕业了,也没考上学校,连个技校也没考上。他说技校是理科的,再说你文科那么好,只要用功,补一年肯定能上师范类院校。
“补习?”我问了一句。“对!”这次不是有补习的往届生考上大学吗?你读一年肯定错不了,我相信你能考上。我说回家和父母商量一下再说。他急了,说跟我一起回家,劝劝我父母。
我父母和哥哥都有工作,谁都希望我能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或中专。到家后,我说明老师来意,父亲马上答应支持我去补习。王老师从父亲口中得知,我小时曾得过一场大病,甚为惊奇。他难以想象得过大脑炎的我,智力和记忆都比别人好。他说如果我能下点功夫,家里又支持,定能考上大中专院校。
路遥曾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我就是这样,在人生岔路口,有王老师的引导,命运发生了彻底改变。
第二天,我背着书包到新建四中读书。年级共有六个班,我被安到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文班。班主任是我原来的地理老师,很喜欢我。从她那里我得知,地理科目考了76分,还发现班里有几个熟面孔。
王思铎仍是年级组长,负责文科班政治课的教学,而历史是位戴眼镜的女教师,每天照本宣科,不知哪所学校合并过来。语文是个姓张的男教师,对我不错。毕竟我的作文回回可以在讲评时当范文。比如《乡村的早晨》,比如《黄花》。何况我在全校作文大赛,获得一等奖,为班争光。
补习的日子,我似乎比以前懂得用功,上课认真听,下课还抱着书本做作业,可仍无法割舍对文学的热爱。放弃英语和数学是很多文科生不得已的策略,而政治却是文科无法替代的科目,我说服不了自己喜欢政治。每次上课,都有一种抵触情绪蔓延,尽管王老师用各种有趣故事通俗讲述哲学。我却发自内心地不喜欢这门学科。每次测验,语文、地理、历史在前,而政治总排在最后一位。
一次晚自习,王老师让我等他一起走,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我吃了一惊,老师怎么这样说?他说看出来同桌的男孩有点意思。我说没感觉,对待男生从来都是一个态度,没什么不同。老师说:这就放心了,别影响学习,补习一年,争取有个好结果。
后来同桌当兵,老师没再问此事。我也没把无影的事放在心上。一天放学,我发现传达室有封像是写给我的信,回家后,我悄悄打开,这才知道王老师的猜测没有错。我给同桌回了信,表明态度,让他放弃不该有的想法。
高考的日子又临近了,模拟考试一场接一场,而我和王老师的关系也因最后一次模拟成绩彻底决裂了。我被叫到办公室,语文、地理、历史老师都不停地夸奖和鼓励我一番,唯独王老师的脸铁青。他将39分的考卷狠狠地扔给我,说:“从今往后,再不管你了!”
说也奇怪,从那以后,我像明白了许多似的,真的更加用功,读书、背诵、做作业。
1980年7月7日,第二次走进考场,我依旧没任何压力。作文是《画蛋有感》讲了做事需要有耐心,打好坚实的基础至关重要。考地理时,我不敢再早早交了卷子,遵照老师叮嘱,抱定答一百分的态度努力,不到最后时刻决不离开考场。
一天,父亲下班回来,进门告诉我:听你班主任爱人讲,你的地理考了86.5分,全市第二呢!父亲一脸慈爱,自豪的样子。我也非常开心,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努力给家人和老师带来了荣耀。回想补习的一年里,地理老师做了班主任,对我一直很好,不是鼓励就是表扬,特别是在7月1日高考前,让我加入了共青团。后来我才知道,她爱人和父亲一个单位。因我对地理偏爱,她常在家提起。她爱人就和父亲熟悉了。
高考录取时,我填报的第一志愿是财贸学校,想和最好的同学到一所学校读书,可通知书下来,我考上了宣化师范。到宣钢四中和老师们告别时,正是暑假,王老师带孩子回湖北老家,从此再没见他。
我以为自己不会喜欢教师这一职业,觉得做个教师很麻烦,天天面对形形色色的学生,直到毕业前夕,我在实习中体验到角色不同的职责,从而彻底改变了观念,不但爱上教育职业,还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不论教中学,还是教小学,我都用心对待每个学生。我知道,只有这样,才是对恩师的最好回报。
前年有个理班同学的女儿举办婚礼,我发现年逾古稀的王思铎老师竟也在场。我走到他面前,还没张口,他就脱口而出喊出我的名字。
我对当年自己的无知和顽皮向他道歉,可他却说:“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那个聪明可爱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