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长的白天,
还有野草莓、一滴滴红葡萄酒。
有条理地爬满流亡者,
废弃的家园的荨麻。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一、油纸伞
我喜欢住乱糟糟的竹屋,喜欢闻碎竹屑的味道,喜欢听“咔嚓咔嚓”的锯木声。
晨光熹微,万籁俱寂。我素来不喜欢这晦暗的天空,他却总爱在这时上山挑竹。他说好竹能在黑暗中发光。水浸、暴晒、刀削,手编,只靠一双手,他就能把粗糙的竹子变成精致的伞骨。他糊伞面和上桐油的样子很可爱,就像小学生写田字格,生怕写错一个字。
竹屋四面有窗,窗上有缝。每到正午,阳光就会从缝隙钻进竹屋,在屋内投射出点点不规则的光斑。他喜欢坐在光斑上,旁边放一支笔,一盒墨。据说,他从前是个画家,不知名,但作过几幅水墨画。所以他最喜欢的工作就是绘制伞面。他说作画需要灵感。坐在细碎的光斑上,就能沐浴阳光,迎接自然馈赠的灵感。
七十二道工序后,有了我。
他只做伞,不卖伞。我诞生后,就每天看着他,看他一遍遍重复昨天的工作。年复一年。他老了,屋老了,我亦老了。有一天,光斑很弱,他坐在上面,再没起来过。
棺木重重地合上,我也被重重地扔在地上,成了弃儿。两月后,一队人马冲进老屋,手上拿着拆迁工具。于是,我不但成了弃儿,还无家可归。
张爱玲说,等待雨,是伞一生的宿命。可我连一场雨都没有等来,就被丢弃在破工厂。我怀念他,可我又恨他。我恨他为何把我做出来,却不用我。我想自杀,去天上告诉他:伞,不是用来抚摸的,是用来挡雨的。可我没这本事,因为我压根就动不了。我所能做的,只是静静躺在地上,期待有人将我拾去。或者,有人将我折断。
等待了365天后,她来了。
二、舞鞋
“又是这双鞋。”老板娘厌恶地瞟了我一眼。
“算了,再等等吧。”老板也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啪”的一声,灯关了。再“啪”的一声,店门也关了。
已经快三年了。当其它鞋被摆在明亮的柜台上时,我在黑暗中;当其它鞋被摆在门口展销时,我在黑暗中;当其它鞋被人美美地穿上脚时,我在黑暗中。我总是在黑暗中。我甚至忘了自己长什么样,我只知道,我很丑,我在黑暗中。
据说,老板娘当初进货时并未看上我,她看上的是凤凰图案的舞鞋。“凤凰”是最流行的款式,工厂只有一百双。点货时,我正卡在箱子最底端,只能通过鞋间缝隙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最初是月牙,然而就在她看到我的0.01秒,火焰替代了月牙。她用食指和中指勾起我的脖子,我的身体开始剧烈摇晃。五颜六色的鞋在我眼中旋转,我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再次睁开眼时,我已经呆在那个黑暗的角落了。
我只见过0.02秒的日光。第0.01秒,是她看我的时候;第0.02秒,是她抛我的时候。我是她们口中的残次品,所以我从一出生就被贴上“减价促销”的标签。
明天是最后一天。过了明天,这家鞋店就会清仓。也就是说,我如果再卖不出去,就要被运去垃圾站了。我知道,去了垃圾站就意味着死亡。可我竟希望这一刻早点到来——我愿用我一生的光阴,换取0.01秒的光明。
然而第二天,就在我将醒未醒之际,她来了。
三、糖葫芦
“一、二、三、四……只有四个?”老奶奶皱起了眉头。糖葫芦是五个山楂一串,可做到最后一串时,食材不够了。老奶奶本来不打算再做下去,可山楂已经洗净削好了,熬的糖也还剩很多。所以她又串了一根。没错,只有四个山楂的这一串,就是我。
“唉,冰糖葫芦哟,新蘸的冰糖葫芦……”这一嗓子,吆喝来一大帮孩子。我看见许多张天真无邪的笑脸,许多双眨巴着的大眼睛,还有许多双白胖的小手。可这些笑脸没对着我,眼睛没朝向我,小手也没伸向我。我只是静静地竖在那儿,沉默不语。旁边的兄弟姐妹越来越少,最后,只有我还插在塑料垫上。
一滴鲜红的糖浆从我身上流下,顺着竹签,一直流到地面。原来流泪,是这个感觉。
不过是少了一个山楂,至于么?我有些伤心,更加恼火。我知道,依照惯例,我一定会被老奶奶带回去,给她的小孙子吃。可我不想。老奶奶每天都要带糖葫芦回去,她家人早已吃腻。糖葫芦也有尊严,也有感情。当我被人拿起时,我希望看到明亮的眸子,而不是无神的黑瞳。
可不回去,又如何?
“老奶奶,这串糖葫芦,可以卖给我吗?”
抬头的一瞬,我瞅见那双眸子,明亮如珠;低头的一瞬,我瞥见地上的糖浆——它正慢慢化开、绽放,笑靥如花。
我知道,她来了。
四、白纸
白纸是世上最神奇的东西,因为它能书写一万种可能。
我一直在想,我会是哪种可能。我想,他会是个另类的艺术家。胡子拉碴,头发略长。他一思考,就会挠头。所以他构思时总是一头乱发;他怕乱发影响思绪,所以他作画时必扎马尾;只有在举办正式画展时,他才会规规矩矩地弄个发型。我想,有朝一日,我的身上会涂满油彩。你不必看懂它是什么,因为它只属于艺术家一人。
你以为这些是我的梦想?不,是幻想,只能是幻想。
“从前往后传,每位同学拿一张。”没错,我的主人不是艺术家,而是一群不懂艺术的幼儿园小孩。可连他们都对我不屑。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每双手都只在我的身上摸了一下,然后又迅速地抽取了下一张纸。
为什么?因为我是第一个。不管何时,第一个总是吃亏的。白纸被扎成一捆,被人们搬来搬去。由于绳子的压迫,最上面一张总是又脏又皱。而且我们还没法洗澡——处女座的我对此深感无奈。
这叠纸越来越薄,我也越来越失望。
最终,最后一排的一位男同学拿到了我,因为别无选择。
“老师,这张纸是坏的,我要换一张!”男孩抓着我,有些激动。
“喂,你弄疼我了。”我骂他,当然,是在心里骂。
“老师,我跟他换。”一个女孩从旁边站起。
她又来了。
五、猫
都说猫有九条命,可我觉得,我只有半条。
我睡过公园的长凳,睡过垃圾站,睡过乱坟岗。我是一只四海为家的流浪猫。可我流浪不是因为爱自由,而是因为没人要。
我的母亲是有钱人家的猫。它每天都吃西冷牛扒和进口奶酪。天热了,有空调冰块;天冷了,有毛衣棉袄。每当女主人织毛衣时,母亲就会慵懒地趴在她腿上,眯着双眼,做着美梦。而我就像橡皮糖一样黏在她脚边,无聊地玩着线团。总之,一切都很美好,直到女主人过世。女主人的女儿成了新主人,她极厌恶猫。所以我和母亲都被赶出去了。
母亲在被赶出去的第二个冬天,就冻死了——因为习惯了房间里的暖气。所以这世界就剩我一个了。我白天四处偷粮,被追打。晚上就像亡灵一样,在暗夜里穿梭。我身上原本浓密美丽的茸毛已被稀稀拉拉的杂毛取代,一条腿也在一次偷粮行动中被打伤了。多少年过去,我不但是一只老猫,还是一只跛猫,一只病猫。
然而在这冰冷的世界,依然有些东西可以寄托。
我习惯呆在公园的第八个长凳下,第七棵柳树旁。因为我总能在那里找到食物。我要求不高,一片生鱼片、一小碟剩饭就能让我满足。以前,我一直以为长凳下都是哪户人家吃剩的午饭。直到后来我看见了她。
事实上,只要闻到生鱼片的香味,我就会往那儿赶。因为她来了,带着新鲜的生鱼片。
六、她
他和她有相似之处。我看见他时,他穿着土黄色的衣服,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光泽;我看见她时,她漆黑的身体蜷缩在同样漆黑的角落,我几乎看不见她。可我就是喜欢他们,所以我把他们带回了家。
雨天,我撑着他去上课。雨水将他濯洗后,我发现他并不丑。他身上还有美丽的鸳鸯图案——我想制作他的主人一定很浪漫。舞蹈课上,我穿着她。她的确很丑,但很合脚——我觉得她胜过所有舞鞋。
当那个男生愤怒地想要换纸时,我竟有些高兴,因为我有机会得到那张“坏纸”了。这张纸,脏、皱、缺角。可我觉得,它是被上帝咬了一口的苹果。上帝咂咂嘴说:很好吃,应该给人类。于是它就降临到我手中。用它叠的千纸鹤,翅膀有些脏,却闪着光辉。
老奶奶的糖葫芦是整条街最好吃的。放学回家,我总爱买上一根。可今天我去迟了,糖葫芦已卖完。人群散了,我也准备离去。转身的瞬间,我瞥见老奶奶手中仅剩的一根。它孤独而略带怒气地立在塑料垫上,像个不慎跳出格子的惊叹号。虽说它少了一个山楂,但这又何妨?对此我反而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吃完糖葫芦,我拐进前面的商店,买了些生鱼片——公园长凳下,还有只花猫等着我呢。我喜欢看花猫狼吞虎咽的样子,更喜欢从花猫大大的瞳孔中,看见小小的自己。
七、她是谁
八月,拆了绷带。我能行走了。
九月,拆了纱布。我能看见了。
十月,我出院了,却依然听不见。
然后就一直这样了。一直。
一瞬间,世界失语。是的,我一直相信,不是我失聪,而是世界失语。医生说,我是大脑颞叶受损,可以戴助听器。可我很讨厌两个小球一直塞在耳中的感觉,我宁愿什么都不戴,什么也不听。渐渐地,我爱上了这个不说话的世界。
路边,两位大妈手舞足蹈,不知在吵什么。似乎谁碰翻了谁的菜篮?不过这与我何干。我从人群中抽身离去,赶上最末一班地铁。地铁电视永远聒噪。我看了看屏幕:某外语培训机构,教你八天速成英语。幸好我听不见。我嗤笑着,视线飘向窗外——虽然那里漆黑一片。我总是冷眼旁观这个社会,对任何事都一笑置之。直到我看见那双丑陋的舞鞋。
小时候,当别人都想当科学家时,我想当名舞者。可那辆黑色的大卡车,却让我再也听不见舒伯特小夜曲。也罢,我不在乎。可嘴上的不在乎往往是心底最在乎的,所以看见那双舞鞋时,我还是心动了。她不漂亮,但她像我。我不知道她在那片黑暗的角落里呆了多久,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带她走。
从那以后,我便很喜欢收藏残缺。
可我不会为落红哭泣,为雪花哀伤。因为落红化作春泥,雪花滋润万物,它们都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知道,每个生命自诞生起,就开始追寻意义。很多生命都已找到,可还有许多生命,不小心跟意义走散了,如我一般。于是他们不得不重新踏上寻找意义的孤独旅程。我的任务就是寻找这些生命,帮它们找回走失的意义。
所以就有了油纸伞,有了舞鞋,有了糖葫芦,有了太多太多。
所以也有了我。我帮他们找意义,他们也帮我找意义。每收藏一个残缺,我就找到了一个意义。我试图把意义拼图,拼成完整的我。
八、拾荒
“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想当名拾荒者。”
“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拾荒,是拾意。”
如果再有人问我,我想这样答。
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和一只画眉掉下的灰色羽毛,
和那游离、消失又重返的
柔光。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