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听见椅子发出“吱呀”声,是后半夜了,忘了是第几个后半夜,或许,那些我没来得及醒过来的晚上,它也在发声,抢不过鸡鸣狗叫,只是独自地用整个身躯发声。声音有时是干燥的,有时是湿淋淋的,像人。
听着它独自在角落发出“吱呀”声,我没敢开灯,或许它也听到了深夜里人的呼吸声,感觉到了有人在观察聆听些什么,它在用整个身体无奈地叫了几声后,便停止了,是在等着人再次睡过去吧。在那些个什么都没有的晚上,某一段躯体,独自地裂开,老去。
早上起来,总会发现椅子下有些细碎的粉末,那应该是昨天晚上的,曾经它的一部分。在诞生之初,它的一些躯干便被烤得发红发黑,时间和人一起把它摩擦得油亮油亮的,以为这样,便能永恒了。可它依然在老去,在那些细碎的粉末,那些夜晚的“吱呀”声,那些它体内悄悄发生的变化里。躲过了那么多的阳光风雨,躲过了那么多的人,躲不过的,只是时间。
我想象着它发声背后的一切,想象着走过了那么多的日子,雨把空气湿润了,风再从它开裂的地方把湿润的空气送进去,慢慢地消融原有的竹膜,然后是那些竹节,再慢慢地浸润它的某一条腿,然后是整个的腿,再是它的靠背和坐篾,最后是整张的椅子。太阳出来了,干燥了一切,让原来又红又黑的地方变得更加的水火难侵,让开裂的地方变得再也合不拢了。在某一个白天,这张椅子突然发出了“吱呀”声,太热闹了,人没有听到。或是在某一个晚上,有雨或没雨,它独自在那儿立着,听着人的鼻息,突然发出“吱呀”一声,人依旧没有听到。只有它自己听到,把自己也吓了一跳,随即又安静了,像是接受了某种事实后的安宁。它的某个部位开始裂开了,在风雨的浸润下,在自己都诧异的时候,裂开了,先是一条小缝,然后越来越大,先是一条腿,然后是关节,到最后,不,它等不到最后的,在还没来得及让整个躯体裂开完,什么都听不到的人们,已经为它准备好了柴刀,它没有最后。人,还可以有。当人们热心地取消着许多事物的“最后”时,“最后”只能成为人独有的东西。没有悲悯与宽容,因为最后,其实什么都没了。
在那些独自发声的晚上,慢慢老去的时候,它也该想些什么。那个拔地而出的日子里,自己没有被挖了去。那个花香鸟语也香的时候,有些个麻雀在它身上留下了些黑乎乎的东西。就是这样的日子,一边努力向上,一边狠狠地向更深、更远的地方伸出触手,抓不住天空,就抓住泥土。可它连一把柴刀也挡不过,到最后,什么也抓不住。抓不住,所以只能被人摆布,成为这样精致的椅子,那是躯干第一次被分解重组,不是自己主动的,所以有些不一样的疼。然后慢慢适应新的躯体,适应新的时间,到后来,适应老去。
时间是个锤子,只会把好的敲坏,把坏的敲得更坏。刚开始敲一个缝,然后顺着缝,全部坏掉。坏了椅子,也坏了很多人事。不坏的只有时间自己。
去年冬天,这个冬天并不冷,却也冷。在攀枝花的医院里,爷爷奶奶在家里人的陪同下去做检查,是一个晚上。就是这个晚上,奶奶的风湿好像突然变得非常严重。医生手中拿着一把小锤,轻轻地敲在膝盖和脚踝处,机械地一边敲,一边问疼不疼,奶奶只是摇头。腿看上去不那么粗,但好像很结实,用手指轻轻按一下,像是按在海绵上,一个小凹坑,又缓缓地凸回原处。我知道,有些坏了。这一切就像椅子,已经开裂,那裂缝便再也合不到一起了,只能任由它蔓延开来,直至唯有人才有的“最后”。那个最初的“吱呀”声,留在了哪个年月里,我不是不知道,我忘了。
没有谁听到过自己体内骨头老去的声音,但我想,那跟椅子所发的声音差不多。椅子没有嘴,只能用躯体在半夜发声,但人有。我没听到过时间敲打的声音,却听到过许多老人无奈的声音,一声声地将变老的事实说出来,一声声地把自己还给时间。老人们到了最后,都只剩下一样东西,老。
不知道奶奶是什么时候开始老的,在家的日子,又总是时不常地听她说起自己,说那些老了的事,那些老了的事实,一声声,一语语,没有谁可以阻止,如同没有谁可以挽留一样••••••我这个人咯,忘性越来越大了。喔嚯,刚刚还记得。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了,你看嘛。要得,你也是啊,在外头注意身体。有啥子法嘛。好痛喔。用了好多东西,都不管用。莫切买,买那些干啥子。你们莫这个样子,二天老了像我一样,那就恼火了。没做啥子,做不动了。哼,我切歇哈儿。你切忙你的诶,让开让开,哪个要你来。哪是你这个样子嘛。••••••
没有什么是突然的,一切都滑稽地顺理成章,在所有的老人那儿看见了未来,就像他们在孩子面前看到过去。可惜看到的未来都不信,看到的过去却无可奈何。
祖宗们在造“聪明”一词时,不就是跟耳朵和眼睛有关吗?但这“聪明”仅仅是用耳朵和眼睛来验证人的一步步老去吗?我不知道。如果是,那我应该很“聪明”,因为我曾这样见证了很多人和物的老去。
人的慢慢老去,是不是先从温暖的丧失开始的呢?在我没有记忆能力的时候,并不知道曾祖母曾经是否走得更远过。她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村里卖东西的地方,那儿有村里唯一的三家商店,她去的那一次,是正月初一,这个日子,大家都出门,那儿最是热闹。这是我能记忆时,曾祖母唯一的一次出远门。那儿距离她家,不过一里多地。平日里,她只是在自己家里坐着,我去看她,如果不是夏天,她便一直提着烘笼(一种用竹篾包着水坛盖儿的取暖设备),动也不动,坐在椅子上,眯着眼。旁边是两幅棺材,曾祖父与她的。她在接近死亡的地方,用活着人用的那些东西,抗拒着生命的严寒。如果太阳大,她会坐到外面晒晒太阳。见到我去,她便醒了,醒着的样子如同睡着了一样,把烘笼递给我,让我烤,我说不冷,曾祖母这个时候特别像曾祖母,她正在慢慢地睡过去。细娃儿是个火炉子,她会自顾自地补这样一句。仿佛这句话就像炉子一样,把自己暖和了一下,又害怕这点暖和突然消失,待说完这话,便又闭了嘴,若是我待了一会儿,只是什么都不做地傻呆在那里,曾祖母会连眼睛也闭了,或许这样,那一丝儿炉火在她力所能及之处,便跑不了了。没有什么能暖和一位老去的人。太阳不行,人也一样。一个世界正在枯萎。
温暖的丧失,是不是先从腿开始的呢?村里的老人,多有风湿,如果仅仅如人们所言,是因为湿气大导致的,那这就不成问题,迁离这方土地就行了。老了,其实已经迁移了大辈子了,还能往哪儿去呢?如果人们彼此都不能互相温暖,又还有谁可以温暖我们?
前年的冬天,奶奶的腿疼得厉害,走路都有些不顺畅,我陪着她去了村卫生所,快到门口了,遇到邻村的一位老人,看着我们,其实只是看着我奶奶,说了句瘸子什么什么的。我其实是懂的,本来也应该是懂的,那只是老人们之间普通的交流,彼此无恶意的玩笑而已,我却愤愤地回了句你才是瘸子,我的义愤填膺打断了奶奶,她本想说点什么,却也没说了,只是提着烘笼笑笑,笑得风都有些紧了。等我义愤填膺完了,看着老人努力睁大了眼睛,似乎也想说点什么,却瘪瘪嘴,任由两边脸颊向下坠去,我便扶着奶奶进去了。关于瘸子,那只是我的不舒畅罢了。可惜我等了很久才明白,而那么长的日子里,几次与那位老人碰面,他都独自走开,一脸的不好意思,村里的老人,那些不好意思都是孩子般的天真,挂在脸上,跟挂在心里一样,深深地刺痛我,让我的义愤填膺变得那么的脆弱与可怜,近乎顽皮得有些恶毒。
去年冬天,奶奶到大伯那儿去过冬,更偏南的地方也似乎更接近太阳,虽然都在同一个球体上。我所能接触的老人,更多的是活在时间里的,至于空间,都是孙子们的。那天太阳很好,奶奶在小区的广场晒太阳,我买了东西去找她,她正在跟另外一位老人聊天,那位老人的口音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见着我过去了,跟我说了很多话。很多,是因为她说的语速很快,时间不短,可惜我一句也没听懂,只是一直对着她笑,但奶奶听懂了,一边跟她说着,是的,我孙儿,读书,在乐山,大学生了,还有个孙女儿,在这边来耍,儿子喊我们过来的。奶奶听懂了,我只能笑一笑,对着所有的懂与不懂,羡慕与瞧不上,庄重与低下,悲悯与宽容,是与非,只剩下笑了。幸好那天还有个好太阳。
他们还可以互相温暖,甚至再把温暖传递给我们,但那些义愤填膺的事、那些不懂,却直愣愣地割开了许多的裂缝。老人们有着自己的世界,很大,也与我们不远,只有一双腿的距离,我曾是那么地想靠过去,但那双腿却越走越远,我以为我年轻,便能赶上,我以为。老人都老了,每一位老人的老去,都将带走一个世界。其实,每一个人的离开,都是一个世界的破灭。
隔壁可以有多远呢?一面墙,或是几块地,或者是几十年,亦或是一个世界?家的隔壁,有一位老人,瘸腿的老人。据很多人说,她的腿是因为给村里修学校,被塌下来的泥墙砸断了的。在我的记忆里,学校的墙没有塌过,在我之前或之后的很多从那个学堂出来的人记忆里,也没有塌过。这样的事,对于我们,只能是听说,也因为是听说,所以其实没有记忆。但老人的腿确实瘸了,就像现在的墙一样,看得见。我不清楚当以怎样的标准来评判幸与不幸,对于她,也是一样。世界的荒芜,或许才是本色。我的只有听说,所以只保留了出于对一位老人的年龄的尊重,而这样的尊重终究是有些轻的。记得曾经还是邻居的时候,经历过她家的两次丧宴,一次是她儿媳的,一次是她丈夫的,究竟谁先谁后,我也忘了。儿媳生前与她的关系并不好,是那种正儿八经的传统婆媳矛盾,吵架是常事。后来儿媳过世,听她说起的,是她亲手为儿媳换了寿衣和发饰,别人都不敢靠近,言谈之间,颇有几分自豪,这是当然的。一世婆媳,吵吵闹闹,这日子也不至于过分安静,人终究是难以抗拒热闹的。我很难想象她瘸着腿、驼着背给儿媳梳最后一次头的样子,我却可以想象,她一定是一边梳头,一边与儿媳言语,两个世界,家长里短,来世期盼,假的其实也是真的。至于她的丈夫,倒不曾听她说起过,更有可能的是,我其实早忘了。现在回家,依旧能看到她,我的邻居,拄着拐杖,背有些驼,走得很慢,她的样子,永远是村庄的样子,是村庄永远的样子。
我“聪明”地见证很多人的老去,到最后老去的,是不是语言?或者,其实那并不是老去,倒有些像返童,却也只是像。看着很多老人就这样老了,到最后,他们能记住的,只是一些后辈的名字,或许也对不上本人。视力的老去,紧接着便是语言了。曾祖母还在的时候,我去看她,她始终是睡着的样子,若是没有发现我,她便一直端坐在椅子上,嘴里发出一些咕噜声,即便平日里说话,更多的时候也是含混不清的。回家再见到邻居,大声地呼唤,她也才能听到,而她能做的回应,也只是不断地重复简单的话:这娃儿真乖。我的逐渐年壮,与老人们老去的距离,永远是一条地平线。饱含生命力的呼唤,却始终穿不透时间的墙,那是几十年的距离,中间隔着那么大的世界。老人含混地告诉整个世界,我在老去。可惜,到最后连语言都还给了时间。每一次听到呼唤,我尽力地回答,我搜刮着所有的词汇,总逃不出“嗯”。明明还那么年轻,明明有那么多的事可以说,到头来,只有一个字,聆听着含糊的叮嘱与告诫,用一个字做一个永恒的回答,一个永恒的告别。
喜欢日晒雨淋这个词,并不是因为喜欢日晒雨淋。日和雨摧毁了所有。记忆自从有了日和雨,仿佛才更能证明那些过往真实地存在过。乐山的雨大多在晚上,乐山的太阳也只能在白天。时间里的雨和日,却没那么大的区别,更没那么多的温情。太阳未必能将记忆的雨蒸发了,倒是很乐意地配合着摧毁所有的所有,它们跟时间一样,都是锤子。这些年的雨,跟那些年是一个下法,都是从太阳在的空间,落到了我所在的空间里。我还只是孙子,所能有的,只是空间。
有没有那么一滴雨,在经历了那么长的时间,又落回了原来的位置,把自己也打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