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
走在三山街上,突然发现离家一年半上学的经历让我对这条小时候用脚丈量过无数次的街道感到了陌生,街道两旁葱郁的梧桐依旧葱郁,繁华的街道依旧繁华,远处的夫子庙依旧四季人流如织,只是这里已经不曾看到曾经熟悉如今已经灰飞烟灭的老家。
在一个庞大的家族中,籍贯云云自是天南海北的都有。我的外婆家祖籍高邮,寓居南京却已超过一个世纪,在那个战乱纷繁的年代,家族成员的四散飘零终究是难以弥补的疮痍。我的外公少年时便进入工厂学徒,随着工厂西迁又迁回,籍贯自是不大关心的了,那一代人工龄之长自是现今的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我的爷爷家祖籍江苏常州,至于是常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亦或是迁居羁旅的外乡客,已难以考证详实了。在我的户籍卡上填写的祖籍是在在江苏常州,可笑的是,在我的童年、少年时代都没有没有去过常州哪怕一次,常州之于我,或许一直是留在户口簿上永远的记号,无关记忆。
我生在、长在南京一条破旧的小巷,那是我的老家,尽管如今,它,已然湮灭在城市建设的瓦砾中,从此从南京的版图上抹去了曾经的痕迹。
我的老家•往事如烟
金陵,是一个疮痍的名字,承载了太多的兴盛衰亡,无数伟大的背影曾经笼罩这个城市的上空,无数无辜的亡灵用泪水为这座城市注脚。
十里秦淮,成就了千古文人墨客的痴缠;魂断秦淮,了却了多少红粉佳人的韶光。
而我的家就在那秦淮河边。
那是一栋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宅,或者说这只是曾经老宅的一小部分罢了,建康路175号是它的地标。只是在那时代前行的大潮中,这座曾经风光一时的老宅在经历了无数风雨荡涤之下,逐渐蜷缩在老城南浮华、荒芜的腹地,安于成为旧时代的盲肠被埋葬在近在咫尺的繁华中,或许还有那老一辈人灰暗的记忆也一同埋没了。
站在我们家老宅的旧址上,可以遥望着街对角富丽堂皇的状元楼。今日中国已无旧日所谓状元,这座屹立在秦淮河畔曾经的状元境旧址上的国际五星级酒店沿袭着明清时代的建筑风格,却有着中国状元的气派。状元,状元境,状元楼,不禁想起一句诗“何日重登状元楼,伴旧把盏话春秋”。
十里秦淮贯通了旧时中国男人两全梦想,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洲,在这片旖旎却饱经创伤古城的巷陌间有着多少苍凉的记忆,湮没了多少曾经的繁华。多少盛极一时的家宅,无论愿意与否,就这样渐渐被人们淡忘,只留下徒劳的颓唐破败。同时又有多少平凡的家族留下如此多平淡的幸福,像秦淮烟波里不散的氤氲水雾弥漫于老南京的巷间,不消不散,如影随形。
一个家族,那是一群人的故事,贯穿时代的挽歌。
在我、甚至于在我母亲出生的时候,我们的老宅就已只是现在的模样了。我们不曾见到外婆的的娘家——状元境18号曾经的繁华,不过读起我舅公冯亦才先生《外祖父的状元境》以及老一辈人的只言片语中,依旧可以瞥见那老城南健康路南短而窄的小巷里从科举时代便绵延的底蕴和繁华。
这是一幢老宅,或者说这只是这片老宅的一小部分,曾经的大宅子早已在要求均富共产的年代里被分给无数人入住,人来人往间,只有这孤单的半栋小楼,姑且认作是时代给予这个家的怜悯,只是那时的家已经在乱世中飘零许久。岁月在她身上刻下了苍老的痕迹,漆着漆的木门,已褪去光泽,斑驳地露出原本的狰狞,方寸大小的天井里那口早已荒废的古井,青石的小砖堂屋,镂花的窗框,吱呀作响的木制楼梯,风中飘絮般残破的窗纸,这些早已看不出来百年前的辉煌与光荣,有谁还记得曾经的状元境,有谁还寻访过曾经的三“贤”客栈,时间让一切变得像那毁损的老旧书籍,残损、散佚的书页,破损、支离的字里行间,只余下那些漫漶不请的痕迹讲述跨越百年历史的种种,然后随着最后的老宅的湮灭而消亡。
我与这栋老宅的不解之缘在于,我是这座老宅的最后的“遗民”。蜗居在这半幢仅存老宅里的人,前前后后有五代,贯穿了跌宕起伏的百年乱世和新中国成立后的岁月变迁。五代人在这里出生成长,在这里度过了纯真岁月,漫步过了潇洒少年,从这里走向外面的世界。无论他们是否归来,都忘不了这幢老宅,因为根在,所以人心在。无数纯真的快乐使得她饱含着真善,隔绝了破败、战火、动荡、纷扰。这个家族的缔造者学贯中西,他曾经在谭嗣同血溅菜市口的戊戌之秋中了秀才,由曾经是两江师范学堂第四分类的大学生,年过三十留学日本由农博转向法律,这样一个学贯中西,博通古今的先人在决定定居于此的时候,那个时代还是动荡不安的乱世,于是闭门隐居、诗书传家、依靠着妻族的客栈产业持家。曾经与南社成员交好的老先生、曾经担任过首都女子法政讲习教员的知识分子,他的子女们、这个家的成员们,曾经在那个“热闹”的时代,选择了不同的道路,选择了不同的人生,无论是在美利坚的星条旗下,进行着科学的冲锋,还是在革命的道路上,践行着信仰与理想,他们始终都是这个家的一员,始终眷恋那小巷深处的一片净土。
“守护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忠诚;
统领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智慧;
维系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温情;
延续你的家族,直到即使失去你,她也可以继续顺利地前进。。。。。。”
不知在哪本闲书上看到这么几句话,颇为感触,在中国传统的家族观念逐渐沉沦的现代,曾经的大宅将依伴在老人身边的姐弟四人小家庭包容起来,一墙之隔,你们始终是一家人。而曾经热闹的大家庭终究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化为泡影。“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不知在他乡、异国的你们,是否还会记得这座承载了你我成长的老宅。
四十年代,乱世纷繁,曾经留学日本的老爷子拒绝了爱子一家迁居美国的邀请,将余生都留在了这秦淮河畔的老宅子里。不知道当三舅太爷一家坐上远涉重洋的轮船,站在波浪中颠簸的甲板上,听着汽笛声长鸣之时,是否也在遥望远去的大陆海岸线后被迫割舍的家,永远的家人各自寻找生存的路,有所得,亦有所失。
忽然想起了《人间正道是沧桑》中大陆解放杨氏兄妹分离时,立华和立青的对话——
“拥有的时候,你不觉得,只觉得他总在你耳边唠叨个没完。现在没人唠叨了,你才觉得你永远失去了这一切,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家园,失去了养育了你一生的土地,从此,我们得活在离别之下,恐怕也只能在梦中,才可能回到他们身边,去亲近他们。”
时代造就了一代人的离别与悲哀,如果长歌可以当哭,远望可以当归,是否他们宁愿望穿秋水,拗喉捩嗓,也不愿孤立寒宵,在梦里亲手埋葬家园。
在城市的沧桑变迁下,她终究也是逐渐走向消亡的境地。我是不幸的,抑或是幸运的。我的不幸来源于这幢老宅的没落,她的消亡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挽回的珍宝。而我也是幸运的,我有幸成了这座古老宅院中最后的传人,也许这些古老的宅子里的种种会成为一种积淀下的财富,将来有一天这座古老宅院会成为故事中的主角,在后代中传递着那份独特的记忆。
我的老家•情深不寿
她栖身于一条长巷,那是一条平静的小巷,没有雨巷的别致与浪漫,那只是一条世俗的小巷。青石板铺就的弄堂,走上去仿佛有一种超越时间的感觉,追溯到一种别样的平静。虽然如今只余下那一片的残垣断壁,但旧时的快乐却时刻萦绕在心头,片刻不敢忘却。
走在巷间,耳畔时常会响起世俗的对话声,在南京话特有的抑扬之间,在偶尔抬头间熟悉的面孔上,在那片长方形的天空中袅袅的炊烟里,我看到了生活的真实。
小时候经常和表哥在巷坊间追逐打闹,偶尔带上几个年龄差不多大孩子肆无忌惮的捣蛋,搬砖头搭房子,砸沙包 “误伤”路人……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忘记时间的事情是时有发生的,这是老南京特有的呼唤就会响起:“哈(ha)不回家,小屁孩儿兴得一头核子……”随着一个孩子跑远的背影的是我们的笑声,这时,笑声总会久久在巷间回荡。
市井的生活是平淡的,像一杯白开水,看到的是日升日落、云卷云舒、花开花谢的景象,过的是靠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但就是在这简简单单,平平凡凡中我收获着那份真实的快乐,不为了轰轰烈烈的张扬,只是一种简单的生活。
“夏愿”
——南京的夏天最是难熬,火炉的声名自然盛名之下其实更甚。夏蝉的鸣叫里、梧桐的疏影中、浩瀚的星空下、秦淮河的流水边的夏天,最简单的愿望莫过于躺在老宅子的天井里的那张竹床上,和表哥肩并着肩躺着,抬头仰望浩渺的星空,细数那忽明忽暗、怎么也数不清的繁星,夜晚的凉荫遮蔽了远处的蝉鸣,伴着栀子花独具特色的幽香,听那好久以来流传的或喜或悲或真或假的故事,笑看故事中那些遥远的已经不真实的人的悲欢离合。笑着、闹着、哭着、疯着,夏夜总是足够悠长,笑看那凤凰台上凤凰游的的残影,笑看那秦淮烟波里的风月与离合,笑看那旧时王谢的昔盛今颓,笑看那英雄迟暮美人华发的颓颓老矣。只是笑看,无关爱恨。秦淮河流过寻常巷陌,流过秦楼楚馆,流过曾经或平凡或繁华的一切,历史之于秦淮旧影,一如故事之于我,只是故事,一如传奇对于我,仅仅是传奇罢了。故纸堆里埋葬的消遣,夏夜悠长里简单的快乐。
栀子花开,如此可爱,那种夏日里盛开的花朵,甜甜的香气温柔了炙热的天气,还记得外婆告诉我:“栀子花的香味是快乐的味道”,相信夏天的快乐,古宅里的快乐莫过于此。炎炎夏日,无遮无挡的星空下,牛郎织女在等候一年一度的重逢,不知道今时今日的月光是否温柔过李香君的锦帐,照亮了旧时王谢的绣楼••••••记忆隽刻在夏日的星空,夏日的天井里,悠悠的故事仿佛永远连绵的思念没有尽头。
如今早已淡化夏日的星空具体的模样,只记得那份宁静快乐伴幽幽的甜香编织成夏日最简单却无比珍贵的愿望,也许只有逝去的才是最珍贵的,因为人只有回忆是无可替代的、不可战胜的。
2009年老宅难逃历史命运走向拆迁的时候,我们都去送这幢老房子最后一程,除了留下了一些残存的影像,在老宅轰然倒下之后,据施工的工人说还惊奇地发现了建房时埋下镇宅的乌龟,那几乎与老宅齐龄的瑞兽如今也随着老宅的倒塌重见天日。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老宅,这个埋葬了我童年的地方,已经成为城市改造进程中的拦路石坍塌在古城的一隅。
自此,生命中不再有它,不再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