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秋意,是从一口古井传来的。
我和它久久对视,在它嶙峋的石头上印下我的指纹,而它的目光却越过我,投向了更远的地方。想想墓碑是怎样注视着墓穴,你就能理解它是怎样注视着天空的。在它那漆深的眼眶里,有一种森森的寒意,仿佛在饱经了世事的忧患之后,豁然洞穿了人间的奥秘,于是与岁月一起归向了无边无际的静谧。井口安着一只同样古老的井轱辘,用坚实的带着花纹的榆木做了弯曲的手柄。日积月累,朝朝暮暮,井台被磨出了一条清晰的凹槽,而榆木的手柄,也被一双双布满老茧的双手打磨的无比光滑圆润,手握的地方更是磨出了两条深深的凹处,光滑,能清晰得看见一圈一圈的年轮,右手的凹槽比左手更深些。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总是会被井台磕磕碰碰洒出许多去,那些井水就流进旁边的田地。在深深的井里,有黑暗也抹不平的纹理,仿佛由凝固的岩浆堆砌而成,一同围困在里面的还有陈年的雨水和隐蔽的苔痕,彼此在无尽的时间里虔诚而孤独地守望。
仿佛是我先发现它,其实是它在召唤我。我感到自己所面对的并非是一口古井,而是一个古老的灵魂,被长久地禁锢在大地深处。清朝的李光庭写道:“井为地眼,草为地须,东为地头,西为地尾”。井是大地的眼睛,在天地万物间闪动。
面对它慑人的黑瞳,我的眼前浮现出种种的画面:麦子渐渐饱满,田畴上交错着深深的辙痕,一颗谷粒从祖父的裤脚上落下来,埋藏在了麦田的阴影里;伏暑远逝,大雁南飞,无垠的荒原上漫游着一只迷途的羔羊;柴禾在炉灶里燃烧,腾腾的白汽从刚揭开的蒸笼里涌动出来;枣林里落下一颗熟透的红枣,惊起了一只多疑的老鸦。大地正缓慢地吞噬寂寞的黄昏,独行的人越来越近,他闪烁的眸子如此熟悉又难以辨认,渐渐变得模糊,变得幽深,最后幻化成小小的井口。
井是饮水,是根脉,是命运的轮盘。风水学认为,聚水之处也是聚财之处,“凿井”和“封井”,都会直接影响到一户人家的风水。如果井的选址不好,就会劳而无获、家道中落,甚至因此遭殃。“封井”更不简单,封井的冲煞可能导致运程变坏、家人多病,所以要请专业人士定时、定向去填,先安土地,再置镇煞符在井下,然后才能动手填土。村子里的人家改建房子,惟独那口井安如泰山;长着羊胡子的风水先生”从布袋子里掏出一只旧罗盘,推敲再三后,才以这口井的位置为前提,定下了所有房子的布局。
井是是智慧,是箴言,是神秘的镜像。在《易经》中,它的意蕴深沉,有吉有凶。古时迁移城池不会使水井发生改变和迁徙,这是井的有恒;水不会枯竭也不会溢满,这是井的有节;井水源源不断地被汲引到地面之表象,因此象征无穷;来来往往的人都到井里打水,这是井的无私;提水提到井口,眼看就要提上来了却把水瓶打翻了,这是井的无常;井水淘干净了却不饮用,一心想有所作为却苦于无人领受,这是井的怨恨;井底积满了淤泥,不能供人饮用,这是井的无奈;历尽沧桑,年久失修的老井连鸟鹊都不来光顾,这是井的沧桑。
井是修身,是养德,是沉思的静室。不迁移,不懈怠,源源不断地汲取,不枯竭也不满盈,不自矜,不自私,不断地加固井壁,取出清冽甜美的甘泉给养别人,这是做人的立身之道。
井更是童年,是田园,是魂归的故乡。人们曾愿意从老井挑回一担水,舀几马勺倒进锅里,细细的熬煮新收的黄灿灿的小米,再配上自家腌的老咸菜。放学回来的小孩子,用刚打上来的井水解渴,清冽而香甜。小孩子们在日光里跑来跑去,干不动活的老人们坐在对面大杨树下的树荫里,眯着眼,看田里的人们热热闹闹地干活。
一口古井,在堪舆师眼里,是沟通阴阳的枢纽;在游子眼里,是父亲的驼背和母亲的眼泪;在寓言家眼里,是小小的牢笼;在道学家眼里,是君子的典范;在老人的眼里,它是一生的伙伴。一代一代的堪舆师走进了自己的风水地,一个一个游子消失了他的背影,寓言家困在自己的牢笼里,道学家送走了君子,老人掩上了房门,汲取过甘泉的人们被大地所消化,麦苗从田亩里重新长出来,古井还是古井,只是昔日曾喧嚣繁闹的井台冷清下来,日复一日,直到无人问津。井壁的石头一层层地暴露出来,井水缓慢地沉落下去,大地的眼睛分外孤独。
古井,它那样悲悯又深沉地凝望着天空,对我的到来丝毫不予以注意,而我却在它的沉默中惶恐不安起来。这是一本无法破译的古书,只可以摩挲,而难以阅读,用它死一般的沉寂加深你的孤独,嘲弄你的思考和深情。你以为它已经死去了,然而一口井是永远不会死亡的。它怔怔地睁着结痂的眼眶,灵魂像原始社会的石器一样苍老,它不再被看作命运的结点,而是作为你乡愁深处的钉子,用以把部落的图腾敲在你的骨头上面。
它刺破我,于是我凝固的鲜血又开始汩汩流动,僵直的心脏如新生般跳动。那条隐没在黄昏深处的乡路又重新出现,一座坍塌的桥从水面再次升起,上面有泥沙、未干的水滴和我童年时候的行迹。于是我伏身在井边,徒劳地打捞着昨日的深情。路边的荒草仿佛对我的到来充满了悲伤和怜悯,在我的面前纷纷倒下,而那口深深的古井,则依旧保持着它生命最初的眺望,以表明大地的瞳孔里只有和它一样永恒的天空。它是沉寂的哲学,是静默的宗教,是诗本身,而我只是一个迷失了家园的孩子。
我在霓虹灯里狂奔,在涡旋机里搅拌自己,我头昏脑胀,手脚酸软,我吞下了过多的食物,却经常饥肠辘辘,我灌进了很多冰水,也不能解除从内脏深处的焦灼感,面对生猛的世界,我不得不让自己的胃变的十分野蛮。我在沙石间逆行,以寻找消失的方向。我风尘归来,村庄滚动着昏黄的眼珠,向我投以陌生的问候,沉睡的石头从荒芜的麦田里滚动出来,企图给我一些父辈的温情。我的影子挂在古井的铁钉上,显得比任何时候都孤独,也比任何时候都真实。这时候我在古井的眼中仿佛第一次地看到了自己,同时也看到了我的父辈,我的祖辈,看到了奋力摇着轱辘的日子,看到了那些从扁担里溅出的井水,看到了井台上永远不干的水迹。我看到了大地眼睛里的深情,也许是我自己的深情,好像要从干枯的井底汩汩地涌动出来。我空转着被锈蚀的井轱辘,在古井的眼底徒劳地打捞着,而它依然怔怔地凝视着天空,保持永恒的静默。
我从深不可测的井上抬起头来,和它一起注视着一行大雁向天空深处飞去。
这是古井的又一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