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之间论人生
——读剑华长诗《方寸之间》及其他
十年前我曾经给剑华写过一个诗评,题目叫《青春的躁动》,发在《铁花》1988年第五、六期合刊上。十年后的今天,我又一次提笔给剑华写诗评,心情却涌起无限的遐想和感慨。真是时光如梭,转瞬即逝。
十年前,我不过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后生,剑华比我大七岁,也没有走出青年的行列,一转眼功夫,剑华已经跨进了中年人的队伍。不仅获得了自治区“索龙嘎”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还出版了《都市生存》、《钢蓝色》、《世纪颂歌》等诗集。时过境迁,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初给剑华写诗评,是因为读了剑华的诗心情不能平静,凭借的是一腔热血和激情,写出的文字是喷洒和宣泄出来的,文章也是有生命和灵性的。而十年后的今天,当我重新提笔为剑华写诗评的时候,心情却异样的复杂和纷乱,仿佛一种东西从生命中空灵而去,在没有时空的宇宙中飘摇,既走不回过去,也落不回现实,只是一种无序的流荡。
一种无序的飘荡之后,我的心又回落到了冷峻和宁静之中。这是一种灵魂与肉体“脱臼”的感觉。过去的冲动和激情没有了,一种新的,更加宁静的宁静涌了上来。它使我思考,使我在宁静中静观生命和人生的开放与谢落。这可能就是我喜欢剑华《方寸之间》的真正原因。
《方寸之间》是非时空的产物,它的面目凌乱而破碎,它使人生浓缩,生命停泊。一种用白色方块垒起的命运,让多少人体验到了人性中无奈的奢侈和堕落。这是多么淋漓尽致的挥霍啊。人的生命在这里一文不值,开放的人性任凭有良知和没有良知的灵魂出入。在这种状态下,人的命运是多么华丽和高贵!当我们用紧张并微微颤抖的手将那一张白色的“诱惑”抓回,仿佛用手抓回的是自己的命运而不是麻将牌。这个时候,其实人是没有感悟的,只有命运在操纵一切。这是多么刺激的享受啊。就在我们将麻将牌打开的一瞬,所有的一切都丧失了。一种麻醉被喜悦和痛苦迅速打碎。我们看到生命的巷道里倒满了污水——苍蝇在嗡嗡乱飞。
在这样的生命环境中,人的灵魂是很难从肮脏的肉体中挣脱出来的。因为我们已经看到日渐腐烂的肉体正在腐烂。灵魂也散发出一种腐朽的气味。这是多么难舍难分的恋情——人的灵魂和肉体是一对多么美满的姻缘啊。
剑华是冷峻和清醒的,他没有将自己打碎在白色的诱惑中。尽管“手抖、缺血、窒息”,但“和平年代/战争的手天衣无缝/你的左手握盾/你的右手持矛/没有赢家”。在剑华心中,其实麻将牌只是人生的一种演绎。这种庸俗与高雅之间的交媾与升华,可能就是人生中最好的游戏方式——用自己击打自己,发出悦耳的声音。
在“推倒又垒起”的过程中,“坍塌何止是有形的墙”?剑华一下子将哲学从麻将游戏中抽象出来,加以感知和思辨。有形的墙是麻将牌,那么无形的墙又是什么?是社会、宇宙、人类?还是历史、现实、未来?是空间、时间?还是灵魂、肉体?这就形成了诗的语言张力,让人回味、咀嚼,甚至苦思冥想。他说:“我们闻见了肌体的腐烂/正如这推倒又垒砌的城墙/总走不出命运的轮回”,这就是人生的悲怆和命运的囹圄。在这里,打碎旧的,垒砌新的只不过是一种过程。人最终将走回自己的起点。人生是无奈的,虽然“有多少灵魂还在继续赶路”,但“我们的根须/被水泡养/梦中的泪滴打湿翅膀/在落日的边缘飞翔”……我们的灵魂飘荡在天堂与地狱之间。这使我们想起黄昏的临近和命运桎梏的无所不在。尽管剑华“高洁的天性无时不在渴望阅读和写作”,但他也无法挣脱命运和人性编织的樊笼,人的“媚俗的肉体”是“无力自勉”的。这种心灵的隐痛使剑华的诗歌化作一粒粒弹丸,将读者的心灵击中。在人的生存过程中,灵魂是多么的痛苦和悲伤!我们看到多少贪婪和空虚的生命在满足中得到安睡?我们又看到多少双“通红的眼睛”在“明明白白的痛苦”?……这是多么美丽的绝望?人生的梦啊——“四四方方的古堡/到处是攻陷的缺口”!一些灵魂,不得不用一种消极的反抗精神来“白天享受着生命的堕落/夜晚煎熬着灵魂的超脱”。在肉体和灵魂剥离的状态下,使自己的灵魂得以安静。于是剑华说:时间最终将“只剩下灰烬”,思维也将“成为一堆废墟/在晨光中被捡破烂的老头/任意翻动”。
如果说剑华的《方寸之间》是剑华从灵魂中流出的汁液,那么剑华的生活经验就是剑华的灵魂获得成熟的原料和营养。剑华是一个个性很强的男人,他固守秉性,拒绝污染。在朋友中,他的倔劲是出了名的,他不趋炎附势,也不溜须拍马,更不会阳奉阴违、指鹿为马。在剑华的灵魂深处,母亲的形象是高大和完美的,他对母亲的怀念和崇拜给他的诗刻上了一种人为的痕迹。《方寸之间》的淡泊心境和创作态度就是这种感知方式调用的结果。这在剑华另一首悼念诗人纪征民的《长风而歌》中表现的更为突出。在《长风而歌》中,剑华把对母亲的爱和崇拜以一种记忆情绪渗透到对一位长辈诗人的热爱和崇拜中。诗写得感人肺腑,柔肠寸断,使不少人为之潸然泪下。著名作家冯苓植先生去年来包头,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向剑华表示感谢,说剑华的《长风而歌》真挚、淳朴,写出了一代诗人对另一代诗人的缅怀之情。殊不知,我们日渐苍白、粗糙且乏味的生命多么需要诗歌的保护?然而我们却走不出充满烟气与酒气的世风。一些人在贪欲中将自己的灵魂陷落;一些人在享乐中忘记了做人规则……污泥浊水在人们的观念中横流……我们用手垒起的不是高贵的文字,而是一张张丧失了灵魂的白色躯体(好的麻将牌是用动物的骨头做成)。这是多么让人惊讶与惊叹的沦落。在潜意识里,剑华对诗人纪征民的怀念实际上是对诗歌的怀念。他对现实的批判是痛彻骨髓的,他以一种自我批判的方式将自己推向市井之中,然后又将自己抓得遍体鳞伤。以一种受伤的方式向读者展示自己的伤疤。让人们懂得:只有诗歌才能够清洗自己的灵魂,使人变得高尚和高贵。从某种意义上讲,《方寸之间》也是对现实的应和,是作者对人生如实体验或观察后的无奈叹息。这种叹息使我们警示,也使我们心灵的伤痛重新涌出鲜红的血。
其实作者是敏感和清醒的,他在一种无奈的感官操作下,思维的手指却在读者的灵魂上刻上了这样的痕迹:“方寸之间/没有浪漫/美丽开满皱纹/长出罂粟的黑斑”。这样一种存在是在读者走出诗歌之后才出现的,它的强烈和深刻淹没了读者的所有感觉器官。我们彼此能够看到的,也仅仅是我们极其可怜的——共同弱点。在诗歌之后,“方寸之间/包容欲念种种”的麻将之战也在“似睡非睡”的人生观念中“从梦的入口处走进时间隧道”。最后作者调侃地告诉大家:“已经茁壮的年龄/成熟是金/请讲下面的故事”。作者戛然收笔,将我们一掌推出方寸之外,让我们欣赏:“方寸之外的田野/遍栽诗歌的种子/生死轮回的大幕/徐徐落下”。
一场游戏,让一堆没有生命的麻将牌将读者玩得找不着“东南西北中”。其实这一切并不是作者有意为之,而是作者对自然万物超常感受的本能发泄。在作者看来,自然万物不仅是有生命的,而且还具有各种感官、语言动作,可以和人交流对话,是诗歌意象的主体。正是由于作者这种独特的艺术知觉,才使作者有足够的意象群建构绚丽迷人的诗歌。也才使得《方寸之间》自然而又生动,让人丝毫看不出苦思冥想的痕迹。
零乱地写了这么多文字,也不知道想说的话说清楚没有。我总是想,我和剑华十五六年的交情,我究竟对他有多深的了解,对他的诗歌又有多深的了解。剑华对自己又有多少了解,对自己的诗歌又有多少了解。有的时候,人的意识是游离在人的感官之外的。身体所做的动作,包括语言、做梦、想象等,在某一时刻只能看作是下意识的活动,没有任何意义。但在别人看来,却可以理解出很多指向。这也就是说,我对剑华《方寸之间》的理解也不一定是作者的意图,更不一定是读者的意图。如有歧义,敬请作者和读者批评。